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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赤須土龍
相傳女媧伏羲時有赤須樹,這虯龍般起伏的樹根,色澤赤紅如血,即使不是傳說中的赤須樹,它也足夠古老,在山嶺下盤根錯節,大部分已經枯死,有少半仍在生長,它將山脈中的地氣水土都吸盡了,以至於飛仙村水土流失嚴重,無法再耕田種莊稼,山上鳥獸絕跡,明朝末年山崩地裂,沒準正是樹根在裏面拱塌了山壁所緻。

大煙碟兒道:「周老頭好像說過,陰陽端公周遇吉將飛仙村造在此地,是為了鎮住通天嶺中的土龍,當是我就沒琢磨過來,什麼是土龍,以為是龍脈之類,現在一看,土龍也許是指這些樹根啊。」

厚臉皮說:「那老頭跟他祖宗周遇吉一樣喜歡裝神弄鬼,樹跟不說樹跟,卻說什麼土龍。」

我說:「風水形勢中的龍,從來不是騰雲駕霧的飛龍,單指山中龍脈,龍脈中定有龍氣,正是由於通天嶺有龍氣,才讓一部分樹根生長不死,以我的理解,說白了那就是地氣,是地下的活動能量,並不完全屬於迷信觀念,比如這拱裂山嶺的粗大樹根,用土龍形容也不算唬人。」

厚臉皮不關心什麼土龍,他說:「如果通天嶺中有漢代諸侯王墓,咱摸進去掏出幾件陪葬的寶物出來,也不枉折騰這麼一場。」

我用打火機照在厚臉皮面前說:「你也不瞧瞧你現在什麼樣。」

厚臉皮說:「瞧什麼瞧,爺們兒光膀子不算黃色。」

我說:「你是捏著空拳說夢話,當漢墓是紙糊的?何況通天嶺中未必有漢代諸侯王墓,我看飛仙村的佈局,還有周老頭提到的傳說,從裏到外透著詭異兇險,眼下是活命要緊,取寶發財的念頭得先往後放放了。」

大煙碟兒連連點頭:「萬一這次是甘蔗沒有兩頭甜,要麼要錢,要麼要命,那還是得要命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們三個人光著膀子,一邊說話壯膽,一邊在洞穴中摸索而行,手裏隻有一個打火機,走兩步照一下,黑暗中連大緻方向都無法辨別,也不知道打火機中的氣體還能維持多久,順這地勢走出幾十步,洞穴中有口大棺材,半陷在一條枯死的樹根裏。

厚臉皮上前去推棺蓋,他咬牙瞪眼使了半天勁,棺闆紋絲不動,好像那死人在裏頭拽著。

大煙碟兒摸出是石棺,外邊覆蓋著一層枯苔,伸手抹了幾下,顯出大片的浮雕圖案。

我攏著打火機以防讓風吹滅,湊到近處打量,見棺蓋上的圖案層次分明,內容是一位頂盔貫甲的軍官,騎在馬上彎弓搭箭,射死了一頭猛虎,旁邊有一隻猿猴作揖下拜,以前聽說陰陽端公周遇吉,行至山中遇到一隻長臂老猿,那老猿似通人性,拜在馬前,將周遇吉引到一處深谷中,深山窮之地不知從哪跑來一頭惡虎,時常咬死老猿的猴子猴孫,周遇吉用弓箭射死猛虎,那老猿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指點周遇吉觀看古人遺刻在絕壁上的天書,由此通曉陰陽異術,浮雕在棺蓋上的圖案,正是陰陽端公周遇吉射虎得天書的經過,顯然是飛仙村主人周遇吉的棺材。

這時打火機的火苗僅剩黃豆大小,眼看不能再用,我瞥見石棺旁邊有兩個凸台,輪廓像是燈盞,刮去積在上面的泥土,下邊有魚膏燈油,我讓那兩個人過來,先在附近扯來些幹枯的古樹籐莖,再纏到木枝上塗抹魚膏,那魚膏不怕潮濕,用打火機點上就是火把,綁了兩根火把點起來,眼前亮堂多了,我卻比剛才摸黑看不見的時候更為不安,暗想:「為什麼以飛仙村的層層壁壘尚且不夠,陰陽端公周遇吉死後還要用棺材擋住這個洞穴?」

厚臉皮恨極了飛仙村八卦堡裏的人,在地上搬起一塊大石頭,用力去砸半陷在樹根裏的棺材。

大煙碟兒剛從我手中要回打火機,扭頭見厚臉皮的舉動駭異至極,忙道:「你可別把事情做絕了,不打算收村裏的東西了?何況陰陽端公周遇吉生前能夠策神使鬼,他的後人至今香火不絕,怕是驚動不得,我等要想活著出去,還得求他護佑。」

厚臉皮不服,說道:「甭管周遇吉有多大本事,他不是也吹燈拔蠟了?再說憑什麼隻許村堡裏的人在咱們身後下黑腳,卻不許咱們對這棺材下黑手,我看咱就該跟他們黑對黑,看誰黑。」說著繼續砸那棺材,可周遇吉的棺材石闆堅厚,他使勁砸了幾下也沒砸開,棺下樹根裏卻冒出渾濁的黃水。

棺材下的泥水不停湧出,一轉眼就把連接井底的通道淹沒了,大煙碟兒驚道:「哪來的這麼多水?」

我也同樣吃驚,藉著火把一照,發現周遇吉的棺材形狀怪異,忙對大煙碟兒和厚臉皮說:「這棺材不能動,它釘死了通天嶺的龍脈。」

那倆人一聽都是一怔:「棺材釘死了山裏的龍脈,是什麼意思?」

我說:「上寬下窄的棺材叫斬龍釘,通天嶺裏有赤須樹的根,這樹根即是龍脈,它向外生長,以至於在明朝末年引發山崩地裂,窟子軍造的飛仙村,正好壓住了這條龍脈,周遇吉的棺材則釘死龍脈,並且堵住了暗泉,使赤須樹的根部逐漸枯死,所以通天嶺至今沒有再度崩裂。」

厚臉皮說:「通天嶺這座大山崩裂與否,跟統領窟子軍的周遇吉有什麼相幹?」

我說:「當年山崩地裂,村民們曾看到飛僵出沒,至今也沒人說得清那是怎麼回事,周遇吉釘死了通天嶺龍脈,想必也與此有關。」

大煙碟兒說:「你的意思是……山裏還有飛僵?」

我說:「這我可不知道,總之別動周遇吉的棺材為好。」

大煙碟兒說:「對,保命要緊,要不行,咱就別往山裏走了……」他有心打退堂鼓,可來路已經讓暗泉淹沒,眼見積水越升越高,繼續留在這個地勢狹窄的洞穴中,也絕非可行之策,急得他在原地紅著眼轉磨,無意中看到洞穴盡頭塞滿了條石,可能早年間樹根還沒枯死,堵塞山洞的條石有些地方脫落鬆動,足能容人爬進去,看這方位,多半是可以進入通天嶺山腹。

自明朝末年山裂閉合以來,通天嶺附近沒人見過飛僵,所以前邊也未必有活路,我們卻顧不了這許多,手持火把繞過周遇吉的棺材,爬進填塞著條石的洞口,火把一直未滅,說明深處有風,至此我們都不再相信通天嶺中有漢墓了,可也想不出那裏面會是什麼樣子,又有什麼東西。

大煙碟兒道:「我是想起什麼說什麼,咱們掉進飛仙村古井的遭遇,真有幾分井中天的意思。」

厚臉皮道:「這話我聽過,下半句是什麼來著,井底的蛤蟆?」

我說:「井中天是老年間的傳說了,卻不是坐井觀天,相傳以前有位樵夫掉落古井,命大沒摔死,爬又爬不上去,意外摸到那井底有條巖縫,走進去七繞八怪,不知行出多少裏,竟走進了一個青峰環抱鳥語花香的所在,在其中遇到仙人,得了仙藥,這個民間傳說叫井中天。」

厚臉皮恍然道:「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咱哥兒仨掉進村堡祖廟下的古井,也在洞穴裏摸黑走出多半裏了,要不順幾件值錢的東西出去,都對不起掉井裏這一回。」

三個人說著話,已爬進了通天嶺山腹,地勢豁然開闊,我站起身看看四周,枯死的赤須樹根蜿蜒似蛇,洞中塵土久積,到處掛滿了蒼苔,仰望高處有暗淡的光線,像是天光漏下。大煙碟兒以為通天嶺山壁上有裂隙,他犯了煙癮,急著出去找煙抽,攀籐付葛往上爬。我怕他一失足掉下去,招呼厚臉皮緊緊跟在他後邊,我心裏覺得有什麼不妥,可也說不清哪裏古怪。大煙碟兒見我遲疑,催促道:「勝利兄弟,咱們命不該絕,通天嶺的山壁有裂縫,肯定能爬出去。」我說:「不對,此刻是深更半夜,怎麼會有天光漏進山腹?」

大煙碟兒一聽也呆了,時間是不對,跟傻子到飛仙村祖廟的時候,天才剛黑,從我們掉落井下,再一路走到通天嶺,算來還是半夜,離天亮尚早。

我看洞穴高處像是陰森的白色光霧,可周圍實在太黑,又有許多粗如抱柱的古樹根須遮擋,站在原地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厚臉皮說:「夜裏有月光啊,反正山窟窿裏不會平白無故那麼亮,眼看快到頂了,再原路回去不成?」

我和大煙碟兒一想也對,既然走到這一步了,不妨大著膽子過去瞧瞧。

通天嶺山腹中是枯死的赤須樹根,樹洞外側是山壁,幾百條粗得驚人的樹根,在洞窟中繞壁垂下,我們踩著樹皮上深厚的蒼苔,迂迴攀向高處,身上讓樹枝刮得全是血道子,厚臉皮無意中蹭掉了一塊枯苔,露出洞壁上的巖畫,依稀是排列成隊的人形紋,人物線條簡陋,奇怪的是那些人頭上多出一隻眼,頭頂皆有縱目,附近還有些陶土殘片,陶片上同樣有三眼人的形象。

大煙碟兒稱奇不已:「通天嶺洞穴中的巖畫和陶土片子,可比明末飛仙村的年頭古老多了。」

厚臉皮說:「明朝末年到如今……那還不算古老?」

大煙碟兒說:「兩三百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我看通天嶺中這些三眼人巖畫,不下兩千年。」

厚臉皮說:「那個年頭有三隻眼的人?」

我搖頭道:「什麼年頭也沒有,從來都是一鼻子倆眼的俗人,除非是馬王爺和二郎神。」

大煙碟兒突然一拍自己的腦袋,說道:「哎喲,你們猜我想起什麼來了?」

我說:「你那腦袋也沒長在我身上,我怎知你又想到了什麼。」

大煙碟兒說:「我看陶土片上全是三隻眼的人,又是在通天嶺這個地方,突然想起了晉國滅仇尤的事,仇尤你們知道不知道?也叫仇首,那是中原邊上的戎狄之國,我以前見過仇尤的陶器和玉片,上邊全是三眼人,仇尤人都在額前刺一縱目,通天嶺山洞中的巖畫,也許是他們留下的東西。」

厚臉皮撓頭道:「仇尤人……真沒聽過,現如今還有嗎?」

大煙碟兒說:「早讓晉國滅了,兩千年前晉國欲滅仇尤,苦於深山險阻,大軍進不去,便鑄造了一尊青銅巨鐘,謊稱送給仇尤國君,仇尤國君聞訊大喜,命人修路迎接青銅巨鐘,等到路修通的那一天,晉國軍隊立刻進山滅掉了仇尤。」

我尋思:「大煙碟兒在古董行裏混跡多年,吃這碗飯沒些見識不行,即便晉滅仇尤之事說得不準,想必這也是個近似仇尤,並早已消亡的古國,通天嶺或許曾是仇尤人的大墳,要不怎麼有這麼多陶土片和巖畫,可沒看見有骸骨,都在洞底下不成?」想到這,我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火把隻能照到幾步開外,通天嶺山腹中的洞穴太大,哪裏看得到底。

大煙碟兒說:「沒看見死屍也沒什麼奇怪,就算山洞裏有棺木屍骨,到如今早都化為泥土了。」

我想他這話說得也有些道理,心中打著鼓再往前走,發現洞窟裏的陶土殘片為數不少,可以看出各呈人獸之形,器形古樸凝重,能夠辨別出的人形紋,大多為三目,這麼多陪葬用的陶瓦,以及洞中的巖畫,無不說明通天嶺是座古墳,明朝末年出現的飛僵是墳中古屍所變?屍變又是否與通天嶺中枯死的赤須樹有關係?

厚臉皮問大煙碟兒:「山裏的飛僵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能飛的死人?」

大煙碟兒說:「在以前的迷信傳說裏,墳中殭屍年久為妖,能夠吞吸雲氣,來去如風,那就是變成飛僵了,也隻有那些愚昧的鄉下人才會當真,你哥哥我在江湖上闖蕩這麼多年,可沒見過有什麼山妖土鬼……」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忽然一陣帶著屍臭的陰風憑空吹來,火把險些滅掉,好像有個東西從漆黑的洞中飛下來,大煙碟兒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驚呼道:「通天嶺中的飛僵!」

我和厚臉皮察覺到情形不對,同時揮起火把,對著那陣陰風的來處打去,火把光影晃動之中,照出半空一張枯蠟般的死人臉,那面容有如枯蠟的殭屍,臉皮是赤紅色,眼窩塌陷,口中啾啾有聲,比夜貓子叫得還要難聽,脖子很長,在半空鼓翼盤旋,帶起陣陣陰風。

我們之前雖然聽周老頭說飛仙村的由來,卻還以為當年山民們看見的是什麼幽擒怪鳥,憑我們的所見所識,世上根本就不可能存在飛僵,以往盜墓賊們提到殭屍,大多出在黃河以北水深土厚的所在,那也不是行屍,隻是由於土厚,埋在墳中的死人多年不腐,毛髮指甲甚至還在繼續生長,開棺挖墳時見到實是可驚可駭,這事確有其事,行屍則謂之走影,那是說的人多見的人少,到底有沒有也不好說,故老相傳,上百年的行屍叫魃,千年為犼,魃生白毛或黑毛,犼生金毛,隻有佛祖才能降壓金毛犼,飛僵更是自古罕有,正如大煙碟兒所言,那都是早年間的迷信傳說,豈能當真,好比古人看見月蝕,便說是天狗吃月亮,實際是當時之人見識不夠罷了,山民們看到棲息在深山裏的大鳥,沒準就當成飛僵了,可沒想到會在通天嶺山洞中遇上飛僵,我們仨幾乎看得呆了,顧不得再去想為什麼殭屍能飛,揮動火把亂打了幾下,掙紮著往洞頂有光的地方奔逃,指望那裏有條活路,能夠逃出通天嶺。

別看大煙碟兒平時誇誇其談總有話說,遇上事兒他膽子比誰都小,此時隻顧逃命,恨不能多長兩條腿,也忘了洞中地形崎嶇,又有很多蒼苔枯籐,一腳絆倒,撞得他滿嘴是血,門牙也掉了兩顆。

山洞中的飛僵懼怕火光,一時不敢欺近,我伸出一條胳膊架起大煙碟兒,另一隻手揮動火把,那火把快燒盡了,輪起來被一股怪力攫住,帶得我一個踉蹌滾下樹根,我放開火把,抓住樹根邊緣,大煙碟兒嚇懵了,哪還顧得到我,讓我沒想到的是厚臉皮還真仗義,跑回兩步將我揪上了樹根,我拽著腿肚子發軟的大煙碟兒,跟著厚臉皮奮力爬到洞穴最高處,通天嶺中這個山洞,裏層是枯死的樹根,外側有厚達百米的山壁,在洞底能看到上邊有亮光,爬上來才發現不是天光漏下,洞頂都是一團團白色燈籠般的物事,發著暗淡的螢光,我們三個人瞠目結舌,都想問:「那是什麼?」

此時厚臉皮手中的火把也快燒完了,陰風驟起,飛僵又來撲人,藉著洞頂螢光,可以隱約看到逼近的飛僵至少有三五個,活像樹洞中生出的蜻蜓。大煙碟兒膽都嚇破了,抱著頭趴在地上全身發抖,不住口地念佛祖保佑。我不甘心束手待斃,奈何光著身子,手無寸鐵,倉促之際脫下兩隻膠底鞋,抬手對著撲下來的飛僵扔過去。厚臉皮向來好勇鬥狠,此刻情急拚命,舉起火把迎頭戳去,托地一聲,狠狠戳在當先的殭屍臉上。那飛僵一聲尖叫,返身逃到一旁。厚臉皮卻是用力過猛,火把順勢戳進一個白色燈籠形的東西上,那層東西像是繭絲,幹燥脆韌,遇火即燃,洞頂的繭和枯樹根迅速燒成了一片。

霎時間煙騰火炙,有幾個殭屍躲避不及,讓熊熊大火燒到,如同飛蛾觸火,頓時變成烏黑的火球,翻滾掙紮中墜落洞底,眼瞅著四周陷入了一片火海,我們三個人在烈焰升騰的洞穴頂部沒處躲沒處藏,受到烈焰逼迫,隻覺頭髮都要跟著起火,不得不上躥下跳,一個個口幹唇裂,全身冒出黑油,我們三人心生絕望:「困在通天嶺山洞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轉眼就變成吊爐烤鴨了!」

命在頃刻之際,洞頂忽然出現一道亮光,有個身材胖大的漢子,順著一根長繩下到洞中,正是先前將我們推進祖廟古井的傻子,他二話不說,將大煙碟兒夾在胳肢窩下攀繩而上,身手矯捷,不讓山中猿猱。

我和厚臉皮在走投無路之際見來了救星,也顧不得再跟傻子算舊賬,立即跟在傻子後面攀繩爬出山洞,通天嶺中枯死的赤須樹著起大火,使周圍的岩層紛紛崩塌,火勢蔓延到了深處,我們爬到山頂之時天將破曉,山風冷颼颼的,周老頭也在山上,是他帶著傻子把我們救了出來,我們三人見了周老頭和傻子,不禁惱火,但沒有寸縷遮身,樣子狼狽已極,有什麼話也隻好等到返回村堡再說。

傻子背了周老頭,帶路走下通天嶺,引著我們再次進了飛仙村八卦堡,他挑來水讓我們清洗泥污傷口,又找了幾件舊衣服給我們換上,來到周老頭屋中,他才跟我們說明來龍去脈,原來這通天嶺裏有赤須樹,龍氣極盛,埋下屍身可以千年不朽,是塊風水寶地,春秋戰國時曾是仇尤人的古墳,赤須樹根裏有赤須蟲,被仇尤人稱為土龍,奉若神明,據說此蟲在殭屍身上吐絲做繭,那些死人被這層繭裹住,許多年後便會複蘇活轉,到晉國滅掉仇尤,這個秘密就很少有人知道了,直至明朝末年,通天嶺山崩地裂,有當年的殭屍從山口飛出,恰好陰陽端公周遇吉路過此地,看出那飛僵不是死人複生,而是土龍借死人做繭生出幼蟲,放出來遺禍無窮,周遇吉有心除掉通天嶺中的土龍,奈何洞中有水進不去,也沒法用火攻,隻得帶窟子軍造八卦村堡,擋住了裂開的山口,又命後人把他死後裝在棺材裏釘住龍脈,等到山中暗泉枯竭,赤須樹徹底死掉,再進去放火燒盡土龍的蟲繭,永絕後患。

昨天周老頭貪杯喝得爛醉,等醒過來發現到飛仙村投宿的三個人都不見了,背包卻還扔在屋裏,他怕外來的人不識路徑,困在飛仙村裏出事,趕緊找來傻子問是怎麼回事,傻子比劃著告訴周老頭,那仨人揭開祖廟的風水井,飛仙村八卦堡留有祖訓,村中的風水井不能隨意觸動,傻子急了,一腳一個,把三人踹到了井裏。周老頭大驚失色,怕是要出人命,他讓傻子下到井底察看,也沒見到屍首,又看井水上漲,推斷那三個人進了通天嶺,忙到嶺上打開封閉兩百多年的洞口,緊要關頭把人救了出來,多虧這些年通天嶺地氣散盡,樹根裏的土龍都已枯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厚臉皮一聽這話不幹了:「我們招誰惹誰了,誰也沒招誰也沒惹,平白無故讓傻子踹進井裏,要不是命大,我們這三條漢子早歸位了,這麼大的事,幾句話就想對付過去?」

周老頭說:「我們一直守著村堡裏的祖廟,就是要等通天嶺裏的赤須樹枯死,可這麼多年沒也人敢進去看個究竟,三位壯士誤打誤撞進了山洞,一把火燒盡了土龍和屍繭,這也是冥冥中有先祖聖靈護佑,咱飛仙村的人都該感謝你們才是。」

大煙碟兒說:「有這份心意就好,實話不瞞您說,我們哥兒仨是收古董的販子,出來一趟不容易,這次不但半路上翻了車,如今連褲衩都搭進去了,既然幫了村裏這麼大的忙,您總不能忍心讓我們空手回去,我尋思您這村裏有沒有什麼傳輩兒的東西,您好歹勻出來幾件,我先瞧瞧,隻要是好東西,我一定按行市給錢,絕不虧您。」

周老頭說:「我們飛仙村雖也有兩三百年了,但僻處深山,哪有什麼東西能入得了三位的法眼,以前倒是有些祖輩傳下的古物,可度荒年那陣子,都搬去換糧食了。」

我們聽周老頭說村堡裏的古物都在度荒時換了糧食,看他為人忠厚,所言當是實情,不免有些失望。大煙碟兒不死心,問道:「村堡中的盤龍沉香椅還在不在?」周老頭說那把蟠龍沉香椅也沒了,這樣好不好,你們三個人在村堡裏看看,除了祖廟裏的東西,別的看上什麼都可以拿去一件,也不用給錢,算是我答謝你們了。

我自打進了周老頭這間屋子,就看到牆角有個長方形瓷獸,那獸頭圓尾圓,四爪蜷曲,放在角落裏髒兮兮的毫不起眼,但我似乎在哪見過這東西,指著牆角問周老頭:「那是個什麼東西?」周老頭愣了一愣,答道:「是個枕頭。」

我一想不錯,是枕頭,契丹女屍古墓中也有個獸形伏虎枕,獸形與這瓷枕相近,難怪看起來眼熟。

周老頭讓傻子把瓷枕取到桌上,用濕布抹去塵土污垢,枕頭四周呈現出細密的彩繪圖案。

厚臉皮對此一竅不通,他問我:「枕頭無非是用來睡覺,做成獸形有什麼用?」

我說:「早年間人們迷信,以為噩夢夜驚皆與鬼怪有關,獸枕能嚇退邪祟,讓人睡得安穩。」

大煙碟兒連聲稱奇:「這枕頭有點兒意思,每一側都畫著三個奇夢,你們瞧,這是莊子夢蝴蝶,這是李白夢遊天姥山,這是唐明皇夢遊廣寒宮,這是趙簡子夢遊鈞天,這是秦始皇夢中鬥海神,還有臨川四夢,牡丹亭、邯鄲夢、南柯夢、紫釵記……」

周老頭說:「此枕叫陰陽枕,枕頭上畫有十夢圖,是古往今來最有名的十個奇夢,其中暗合佛道玄理禪機,比如莊子的蝴蝶夢,那是比喻真幻難辨,邯鄲夢中盧生到客店投宿,等著店小二為他煮黃粱米飯,盧生等著等著睡著了,在夢中經曆了榮華富貴生離死別,一覺醒來發現黃粱米飯也還沒熟,從而看破生死,悟道成仙。」

大煙碟兒在黑市上倒騰古董多年,他買賣做得不大,見過的東西卻是不少,宋代以來,瓷枕在民間很常見,土窯名窯的都有,不過這樣的陰陽枕還是初見,以往連聽都沒聽過,他推斷年代是明朝後期的東西,因為十夢圖中的臨川四夢,是到明代才出現,獸形瓷枕雖是明朝末年的土窯燒造,但是質地並不遜於名窯,上邊還有精美無比的十夢圖,怎麼想也是奇貨可居,他抱在手中就捨不得放下了,問周老頭這瓷枕的由來,是祖輩傳下來的,還是在山裏挖出來的?

周老頭說:「十夢圖枕頭是飛仙村祖輩所留,當年陰陽端公周遇吉擅於勘解奇夢,因此留下這麼一個陰陽枕,別看它殘舊,又不是名窯器物,可世上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了,你們要是不嫌棄,儘管拿了這瓷枕去。」

大煙碟兒猶豫不決:「飛仙村裏沒有比這枕頭更好的東西了?」

陰陽枕上的十夢圖典故,厚臉皮半個都沒聽過,我也隻知道一少半,在旁邊幹瞪眼插不上話,但我聽周老頭說了一陣,看瓷枕兩端分別是獸頭獸尾,頂部和兩側各有三個夢,共是九夢,還有一個夢可能畫在陰陽枕底部,除了莊子夢、天姥山、廣寒宮、鈞天夢、海神夢、以及臨川四夢之外,那第十個夢周老頭提都沒提,又隱在枕頭底下,顯得頗不尋常,我讓大煙碟兒將枕頭翻轉過來,但見枕頭底部是一座城池,房舍儼然,卻不見一人,再仔細看,魚遊城關,舟行塔尖,竟是座沉在湖底的大城,那湖底還有一座宮殿,但不在城裏,殿前石人石馬對峙而立,神道前有贔屭馱碑,似乎是處皇陵。

厚臉皮問大煙碟兒:「老大,你說這是個什麼夢?」

大煙碟兒瞪著眼看了半天,一臉詫異:「這個……沒見過……哪裏會有水下皇陵?」

我也沒聽說什麼地方有整座城沉到湖底,那得淹死多少人,湖下有皇陵更是聞所未聞。

周老頭說:「此湖當真是有,根據我們飛仙村祖輩傳下的說法,這是陰陽端公生前夢到的湖陷之災。」

我說:「周老您能不能給講講,這是怎麼個由來,真有整座城沉到湖底的事?」

大煙碟兒和厚臉皮也說:「對,我們願聞其詳。」

周老頭道:「說來話長,你們從通天嶺逃出來,飯也沒吃,想必餓得狠了,我先弄點吃的,咱們邊吃邊說。」說完他去做了幾碗燴面,傻子也跟我們一同吃飯,幾個人圍坐著,聽他說起經過。

周老頭說明朝末年,周遇吉還當著朝廷命官,沒隱居到飛仙村的時候,帶兵在泗州城駐防,淮水流域的泗州城,位於洪澤湖一帶,當年的湖沒有如今這麼大,地勢是九崗十八窪,山多水多,泗州城為古來兵家必爭之地,明代屢次遭受倭寇侵襲,所以泗州城牆造得極為堅固,陰陽端公周遇吉率部駐防泗州之時,曾得一驚夢,夢到黃淮兩龍相鬥,緻使水漫泗州,城池房屋淪為巨浸,軍民人等葬身魚腹,上奏朝廷懇請遷動泗州軍民,以避天劫。

朝中奸臣當道,閉塞聖聽,上邊根本無人理會,泗州城的軍民人等也不相信,周遇吉被迫辭官,他到飛仙村隱居前,踏遍黃淮流域,得知陷湖之劫,皆因熊耳山有座古墓,觸動了龍脈,緻使黃河奪淮,泗州城近年必有大災,將他的陷湖之夢的兇兆記在瓷枕上,後來果驗其言,明朝末年是沒出事,到了清朝,黃河南支氾濫成災,奪淮河入海,持續下了十幾天暴雨,洪水滾滾而來,地面陷落成湖,可憐泗州全城軍民,盡數葬身魚腹,城關房屋淪為蛟窟黿穴。

洪澤湖顧名思義,是大水氾濫變成的湖澤,多處湖面受黃淮氾濫影響而連成一片,湖底不止有泗州城,還淹過明朝皇帝的祖陵,周遇吉有心率領窟子軍盜挖熊耳山古墓,奈何天時不對,未能得手,那時候又要造村堡壓住通天嶺的土龍,盜墓的事隻好先擱下了,陰陽端公周遇吉去世之後,流寇四起,天下動盪,他的後人隻能守著村堡,無力再去盜挖熊耳山古墓。

我們越聽越奇,原來周遇吉統率的窟子軍,也做盜墓這等勾當,想此人稱為陰陽端公,那是何等本事,麾下又有窟子軍,挖座漢墓還不容易,為何沒有得手?熊耳山古墓也在豫西通天嶺?

周老頭說:「熊耳山古墓我所知實在不多,僅知那地方也在豫西,卻不是伏牛山通天嶺,而是在熊耳山草鞋嶺,聽村堡中老輩兒人所言,熊耳山草鞋嶺下有巨塚,埋著金俑玉棺,也不知那墓主人究竟是誰,各種各樣的傳說很多,哪個也不可信,相傳此墓自西漢已有,無異於一座地下宮殿,可能是某位諸侯王的陵寢,許多年前,山洪暴發,在崇山峻嶺間形成了一片湖澤,地宮就此淹沒於湖下,隨著湖水漲落變化,每到百年不遇的大旱之時,那古塚會在湖面上會露出一截,民間稱其為仙墩,所以這個湖就叫仙墩湖,當年陰陽端公周遇吉的窟子軍,想盜挖熊耳山古墓,但仙墩湖水面開闊,湖水又深,窟子軍隻擅長挖掘地道,對湖下的古墓卻沒什麼辦法,也隻得做罷,熊耳山古墓的地勢圖至今還藏在陰陽枕中,可過了幾百年,如今的地貌已經與明朝末年大不相同,黃河水患也已平息,再取出來也沒了用處。」

我聽到這心中一凜,暗想:「遼墓壁畫中的噩夢裏也有玉棺金俑,難道應在這熊耳山地宮?」

大煙碟兒聽完周老頭所說的熊耳山古墓,立時起了貪念,他對周老頭道:「我們在屋裏一眼打上這個陰陽枕,也是跟這東西有緣,我們就要這個枕頭了,咱是一回生二回熟,您等我這趟回去掙了錢,再回來好好報答您,村堡裏要是有什麼好東西,您可得給我們留住了。」

我們在村堡中住了兩天,真是收不著什麼東西了,隻得告辭離開,臨走的時候,周老頭讓傻子把我們帶到公路上,我背包裏還有些錢能當做路費,這趟出來算是倒了八輩子黴,大煙碟兒身上隻剩他的寶貝打火機,到頭來收了這麼個明代枕頭,對於它能值多少錢,誰心裏也是沒底,厚臉皮的車報廢了沒地方混飯,他和我吃住都在大煙碟兒家,枕頭卻一直沒能出手,也是沒遇上識貨的主兒,大煙碟兒不住叫苦:「實話實說吧,我實在架不住你們哥兒倆整天在我這白吃白喝,咱有轍想去,沒轍死去,事出無奈,逼到這個份上了,不盜取熊耳山古墓中的玉棺金俑可活不下去了。」

這天,大煙碟兒把我和厚臉皮帶到一家生意冷清的涮肉館,點了個鍋子,擺上幾盤肉片菜蔬。

我們好幾天沒開葷,在大煙碟兒家整天的麻醬拌麵條,見了火鍋口水直往下流。

厚臉皮說:「什麼意思這是?中央可是三令五申,一再強調不許以工作為借口大吃大喝,我在部隊混那麼多年,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最恨……就是……腐化墮落……」他邊說邊夾著剛燙熟的肉片往嘴裏送,吃上東西就顧不上再說別的了。

我看大煙碟兒一直劃火柴抽煙,問他:「碟兒哥,你把打火機賣了請我們吃鍋子?」

大煙碟兒說:「唉,我一想啊,要窮就幹脆就窮到底吧,煙都抽不起了,還留著打火機做什麼,索性賣了讓兄弟們吃頓好的,以前真沒想過貧困倆字什麼意思,現在想明白了,先貧而後困,人讓貧窮給困住無從施展,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你要是沒錢,連狗都瞧不起你。」

我知道大煙碟的打火機得來不易,是他的命根子,前不久在通天嶺遇險逃命時,連褲衩都跑掉了,他那個打火機也沒捨得扔,此時聽他說把打火機賣掉了請我們吃火鍋,心裏挺不好受,勸他說:「人生在世,難保沒個起落,咱們不會總這麼倒黴,等我哪天混好了,我一定給你尋個更好的打火機。」

大煙碟兒道:「得嘞,兄弟你能有這份心,那就比什麼都好,隻怕你哥哥我等不到那天了,其實吧,自從聽周老頭說過熊耳山古墓,我就覺得那是條財路,咱小打小鬧地折騰下去,終究發不了大財,想盡快撈到錢,還是得盜挖古墓,我多方打聽,得到不少關於那古墓地宮中有玉棺金俑的傳聞,也已確認如今還有仙墩湖這個地方,1965年黃河有了三門峽水庫,仙墩湖的水源枯竭,水位比早年間低得多了,正可下手。」

厚臉皮想都沒想就說好,他恨不能當天就去盜墓取寶,以他的脾氣秉性,生薑到手都要捏出汁兒來,李天王從他門口也要留下甲仗,檔次上去容易下來難,從通天嶺回來,已經不甘心開車跑運輸掙那幾個小錢,即知豫西熊耳山有古墓,不想去就不是他厚臉皮了。

我說:「可沒有這麼容易,出門的路費都湊不齊,怎麼去盜墓?我看還是先給那枕頭尋個買主兒才是正事,聽說最近南城鬼市上有不少老外來逛,這幫八國聯軍的重子重孫,現今又回來挖咱社會主義牆角了,那些洋鬼子最喜歡古董,也捨得出錢,我頂恨這幫鬼子,不如讓我明天抱著陰陽枕過去轉一圈,蒙上一個是一個。」

厚臉皮道:「要說蒙人,那也是我的強項,蒙老外這種為國爭光揚眉吐氣的事你算我一個,明天我跟你一塊去。」

大煙碟兒說:「那才能蒙出幾個錢來,咱哥兒仨要腦子有腦子,要本事有本事,除了經常倒黴走背字兒,也不比別人少什麼,得對自己有點要求不是?」

我自嘲道:「如若比賽倒黴,咱仨或許能在槓房胡同拿個名次,本事卻是不值一提。」

大煙碟兒說:「怎麼沒本事,誰不知道兄弟你是瞎老義瞎爺的傳人,盜墓取寶的勾當誰還比你在行?我都打聽明白了,關於熊耳山那座古墓的傳說,誰知道的也不如瞎爺多,瞎爺能沒告訴過你?咱是一條命的兄弟啊,事到如今你還要瞞著我們不成?」

我那天多喝了幾瓶啤酒,話趕話說到這,也不得不給大煙碟兒說個明白,其實瞎老義在盜墓行中普普通通,算不上什麼厲害角色,可在他的上一輩人中,卻真有幾位驚天動地的人物,另外先前在村堡中聽周老頭說到熊耳山古墓,地宮中有玉棺金俑,這與我在遼墓壁畫中見到的情形十分相似,過後我又想到當年聽瞎老義提起黃河上下有這麼一個古墓,多半也是指熊耳山地宮,至於瞎老義如何得知,這話說起來可遠了,也著實驚心動魄,你們坐住了,聽我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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