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沙洞巨魚
這座陷在大沙洞裏的古城,城牆有兩三丈高,城門洞上邊還有座城樓,比城牆又高出一大截,城下軍閥部隊雖然點起燈球火把,照如白晝,但是照不到那麼高的地方,打神鞭楊方等人躲在城樓之上,看底下卻是一清二楚。

此時屠黑虎正指揮部下爬上城頭,忽聽一陣大亂,軍閥部隊裏的兵卒,大多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出身,隻要給夠了糧餉煙土,打起仗來格外拚命,不過舊時軍閥部隊的迷信觀念極深,聽到有人驚呼,說大沙洞子裏有殭屍,心裏先自慌了幾分,其實怕倒不怕,這些當兵的跟著屠黑虎攻城略地盜墓挖墳,死人活人的錢都敢搶,可是恐慌的情緒最容易蔓延,很多人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不免自亂陣腳,顧不上再圍攻城頭上那三個人了。

原來城池陷在沙洞深處,多次遭到黃河水淹,黃河水裏帶有大量泥沙,因此城牆房屋上覆著一層很厚的泥漿,等到大水退去之後,泥沙逐漸固結成了土殼,一眼望去,城中房屋如同連綿起伏的黃土墳丘,屠黑虎的大隊人馬衝進來往城頭上爬,有個軍官中彈後從城頭跌落,身子落在一處屋頂上,他翻著跟頭倒栽下來,登時在黃土撞出個窟窿,身子直接掉進了下面的房屋裏,附近的軍卒急忙趕過去救人,其實那人活不了,可畢竟是位長官,好歹要充個樣子,三四個當兵的舉起火把,往土窟窿底下一照,看見屋子裏躺著幾具死而不化的殭屍,眾人面面相覷,卻似魚膠粘口,一字難開。

主要是沒想到屋子裏會有死屍,這些死人想必是隨著城池被活埋在地下古人,這些殭屍身上的衣服早已經爛沒了,面目枯槁,皮色暗青,但毛髮指爪皆活,看上去似乎一有驚動便能睜開眼。

從城頭掉下來的軍官,身上被獵槍擊中,摔到屋子裏之前已然氣絕,鮮血泊泊湧出,這情形雖然可怖,當兵打仗的人卻見得慣了,也不怎麼在乎,那幾個舉著火把往裏照的軍卒,似乎看見古屍動了一動,都以為是自己眼睛看花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分明瞧見有具殭屍伸出長舌,不住去舔軍官身上流出的血水。

這才有人驚呼起來,督軍屠黑虎大聲喝令,問明白是怎麼回事,也不免駭異,如此看來,城中不知有多少殭屍,屠黑虎手下一個部將,向來膽大不信邪,有心要在督軍大人面前顯些本事,於是手拎馬刀高舉火把,從土窟窿裏跳下屋中,用馬刀去戳那些殭屍,他發現這些被活埋在地下的古人,居然有一兩個身上也會流血,並不是死而不化的殭屍,反倒近似冬眠的青蛙和蛇,雖然還沒死,但是離死也不遠了,或許是封在土裏的年頭太多所緻,周圍的一眾軍卒嚇得臉都白了,活埋在地下不吃不喝的人,過了這麼多年還不死,豈不就是黃河裏的肉仙嗎?

說到黃河裏的肉仙,黃河兩岸的老百姓們是無人不知,據說黃河從陝西到河南這一段,有多處河眼,河眼是通著地下暗流的漩渦,黃河氾濫發水,吞沒村莊城池,有人落到河眼中,便有可能不死,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竟可以肉身成聖,以前說哪個人得道成仙,必是死後屍解羽化,肉身成聖長生不死的太少了,非是人力所能左右,其實以現在的眼光看,煉道求長生從秦皇漢武那會兒就有了,兩千年來哪有人能成仙?人們看不見活人成仙,不得不說屍解之後才羽化飛昇,肉眼凡胎的人看不見,肉身成聖之事,隻有封神傳一類的神怪演義中存在,可都說黃河裏有肉仙,唐宋年間也多次有村民見過古人從黃河水眼中出來,究竟是妖怪還是仙人,一直沒有定論,民間傳說裏提到的不少,卻從來不為正史所載,軍閥部隊裏的這些人,也不知道遇到肉身仙人是何吉兇,一時間人心惶惶。

屠黑虎暗想:「此地真有不老不死的肉仙?」心裏是三分奇,更有七分驚,傳說當年被黃河淹沒的古城,裏面有很多奇珍異寶,現在一看不過就是個大土堆,沙洞子裏哪有什麼寶貨,祖墳又讓一夥盜墓賊給挖了,眼看竹籃打水一場空,沒想到在古城裏挖出了肉仙,可這古城軍民這半死不活樣子實在詭異,他眼珠子一轉,喝令手下將洞口埋住,先把城頭上三個賊人拿住再做理會,誰再大驚小怪擾亂軍心,也扔進洞去跟那些殭屍埋在一處。

軍官士卒們知道督軍大人說得出做得到,哪個還敢怠慢,暴雷也似答應一聲,各舉刀槍火把爬上城牆。

那三個人在城樓上往下看個滿眼,心中暗暗叫苦,此時黃河大水灌進了沙洞,看來這場洪水來勢極大,洞頂也出現多處暗流向下奔流,地上全是黃色的泥漿,覆蓋在城池之上的泥沙讓大水沖掉,露出幾座金碧輝煌飛簷鬥拱的寶頂,讓那些軍卒們手中的火把一照,金光奪目,耀眼生輝。

城上城下的人無不吃了一驚,城中數重大殿皆為寶頂金蓋,跟此地的黃金相比,巨佛臉上貼的金箔不算什麼了,隻是讓沙土覆住了看不出來,此時黃河大水湧進來,沖掉金頂上的泥沙,金光迸現,分外晃人眼目,陷在沙洞中的真是一座寶城。

渾濁的黃河水迅速積深,很快沒過了眾人膝蓋,軍閥部隊迫於無奈,隻好先退到高處,有的人爬上城牆,有的人登上屋頂,屠黑虎仍帶著幾十名手下,攀著城牆爬向城樓。

澹台明月催促二保快裝彈藥。二保說大小姐,沒彈藥了,剛才全讓你打光了。澹台明月頓足道:「糟糕!」屠黑虎手下的軍卒見對方不再開槍,必然是彈藥用盡,膽子立時大了起來,叫喊聲中蜂擁而上。楊方掄起銅鞭上來一個打一個,澹台明月也取出短劍迎敵。屠黑虎恨極了這三個人,見此情形心中暗喜,他將馬刀咬在嘴裏,舉起火把照明,單手攀壁,幾個起落躥上了城頭,先跟二保迎面撞見,屠黑虎剛一抬手,馬刀還沒舉起來,二保卻已「啊」地一聲大叫,翻著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

屠黑虎反被二保唬得一愣,心想怎麼還沒動手就嚇死了?他也知道二保是個跟班的,是死是活無關緊要,兩眼隻盯著打神鞭楊方和澹台明月,尋思:「這次找到了金頂寶城和肉身仙人,先將盜挖祖墳的賊人亂刃分屍,再把這美貌的妮子拿住受用一番,可謂財色福壽兼得,天底下的好事全來投奔我了。」

楊方手中銅鞭砸死幾名軍卒,看到屠黑虎上了城樓,回手就是一鞭,來勢迅猛無比,屠黑虎雖然不懼楊方,但知道這銅鞭沉重,他手中隻有馬刀,無法硬接硬擋,加之立足未穩,城頭泥土又被水浸軟了,向後退步一躲,踩塌了一塊黃土,身子向下一沉,從高處滑了下去,屠黑虎穩住身形,剛想再上城樓,忽然感到水聲有異,似乎有個龐然大物浮水而至,轉過頭看了幾眼,奈何沒有光照,什麼也看不見。

楊方是能在暗中見物的夜眼,他在高處望去,就看遠處的水面上浮出大魚,勉強能看出個輪廓,這條大魚露出水面的部分跟座山丘相似,厚皮無鱗,見其首而不見其尾,兩眼隻是兩道肉縫,古城陷落的沙洞,形如沙鬥,是多次黃河水淹,年深歲久泥沙淤積而成,洞底通著暗湧,沒人知道那下面的水有多深,隻見那大魚口部一開一合,吐出許多白氣,這股白茫茫的霧氣轉瞬間飄進城來,軍閥部隊發現情況有變,也不再往城頭上攀爬了,都站在屋頂和城牆上左看右看,人人都是莫名其妙,大水還沒退,怎麼又起霧了?

澹台明月用腳尖碰了碰一動不動的二保,二保緩緩睜開眼,茫然問道:「大小姐,我讓人家打死了?」澹台明月說:「你個沒用的奴才,怎麼一見屠黑虎的面就嚇得倒在地上裝死?」趙二保支支吾吾地說:「小的這兩下子,在屠黑虎跟前走不了一個照面,心想與其讓屠黑虎順手殺了,倒不如裝死騙他一騙,也算佔了幾分便宜,老主人生前不是常說……兵不厭詐啊……」

說話間,澹台明月也看到了滿城濃霧,不再理會二保,側過頭來問楊方:「出什麼事了?」楊方搖搖頭,心中生出不祥之感,卻料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怪事。

這時有更多的霧氣湧進城中,城牆屋頂上的軍卒身邊,眾人都聞到一股異香撲鼻,立時喪失心神,身不由己地趟著水往前走,沒接觸到霧的軍卒們有意阻攔,那些人卻如同掉了魂兒一般,怎麼攔也攔不住,一個接一個走到了那條大魚的嘴裏,火把相繼熄滅。

楊方眼見大魚用嘴裏吐出的雲霧把人引過去,一個個吞進腹中,這麼多如狼似虎的軍卒,竟無半點抵擋掙紮的餘地,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他看了這種詭異無比的情形,也不由得汗毛倒豎,心中狂跳不止,所幸洞頂往下落水,霧氣升不到城頭。

軍閥部隊點起的火把逐漸滅掉,洞中越來越黑,澹台明月和二保撿起軍卒們掉落的火把和步槍,當即點起火來照亮眼前,發覺城中突然靜了下來,問楊方出什麼事了,那些當兵的都去哪了?楊方把他見到的情形一說:「洞中有大魚呵氣成雲,把軍卒們都引到它嘴裏吞下去了。」那兩個人聽罷,自是驚駭無比。

打神鞭楊方足跡踏遍黃河兩岸,平生耳聞目見,識得各種飛禽走獸,但是魚類百出不窮,形狀詭奇,無所不有,縱然探淵於海志,求怪於山經,也不足以知其萬分之一,從沒想過黃河下面會有這麼大的魚,眼看黃河水湧進洞來,已將城池淹沒了一半,心知此地不可久留,苦於困在洞中,城樓下面濁浪翻滾霧氣瀰漫,頭頂全是石壁,插翅也難飛出。

此刻水勢更大,四面八方都在往下滲水,被裹夾泥沙的黃河大水一沖,那大魚吐出的雲霧,轉眼散去了大半,城裏的軍閥部隊所剩無幾,爭著四散逃命。

澹台明月對楊方說:「這城牆要塌了,趁著水還不深,咱們穿過沒有霧氣的地方,躲到大殿金頂上去,那裏地勢較高,還可以多撐片刻。」

楊方臨退之際,想看清那大魚的動向,要過二保手中的火把,奮力往前拋去,藉著這些許光亮,就看大魚巨口洞開,被它吞下去的那些軍卒,一個接一個從裏面走了出來,這些人兩眼充血,臉色暗青,有的已經爬上城牆,抱住那些倖存下來的軍卒張口就咬,被槍彈貫穿了腦袋也是渾然不覺。

三個人更是吃驚,想起北宋年間大護國寺巨佛鎮妖之事,原來那些活死人,全是讓這大魚吞過之後變成的屍鬼,那年頭形容這種事就說是屍鬼,死屍為厲鬼所附,打掉了腦袋也能走,動念至此,不禁臉上變色,急著要逃,實際上這條大魚,吞下那些活人並不是吃掉,而是用異香引來這些人吃掉它腹中的魚卵,吃了之後所有人都成了魚卵的宿主,被活埋在地下也能不死,無知無識,隻想吃人血肉。

此事卻不是楊方等人見識多及,隻以為那些人變成了屍鬼,看來路的暗道已經讓黃水灌滿了,眼見走投無路,隻好趟著齊腰深的泥水,逃到城中大殿附近,積水很快沒過胸口漲到了脖子,火把讓水浸滅了,趕忙打開電燈在黑暗中照明,一路捨命攀上大殿寶頂,再看這水勢變得更大了,城牆房屋全被淹沒,軍閥部隊死的死逃的逃,全都沒了蹤影。

這時忽然發現軍閥頭子屠黑虎也攀上了殿頂的簷脊,原來此人生性多疑,發覺有霧氣湧來,先躲在城樓的土窟窿裏沒出來,直到霧退水漲,他看大勢已去,隻得奔向地勢最高的大殿寶頂,好不容易逃出性命,手槍沒了,火把馬刀未失,顯得十分狼狽,但臨危不亂,臉色仍是陰沉鎮定,見到這三個人躲在殿頂,手中還端著步槍,立時閃身躲在簷角。

澹台明月咬牙說道:「屠黑虎真是命大,剛才在城下居然沒被大魚吞了。」轉眼的工夫,大水淹沒城池,隻剩幾處殿頂露出水面。楊方說:「大殿很快會被水淹,到時候咱們誰都活不了,可我若不在那軍閥頭子腦袋上打一鞭,雖死不能閉眼。」澹台明月道:「好,我和二保跟你同去,咱們死在一處就是。」楊方道:「屠黑虎刀法厲害,你們如何近得了他,在後替我掠陣便是。」說著話縱起身形,手握打神鞭,踏著殿頂金瓦直奔屠黑虎。

屠黑虎圖謀多年,要找到這座被黃河泥沙埋沒的寶城,眼睜睜看著金頂寶殿,可聞香不到口,千方百計謀求的成就,轉眼落了一空,手下全死光了,想來自己也難逃此劫,隻怕祖墳被挖,當真是氣數已盡,心頭又恨又怒,看見楊方過來,點手罵道:「姓楊的小賊,你隻仗著銅鞭沉重,敢與我徒手相搏嗎?」楊方並不答話,掄起銅鞭當頭就砸。

屠黑虎怒道:「欺人太甚!」他見銅鞭來勢太快,不及躲閃,無奈隻好用馬刀撥開。楊方銅鞭打在金瓦上,但見金光四迸,瓦片碎裂,他這條銅鞭打不管打誰,從沒有人能擋得了第一下,也不免佩服屠黑虎這軍閥頭子本領高強。屠黑虎素稱神勇,平生罕逢敵手,如今吃虧就吃虧在馬刀不敢跟銅鞭硬碰,又不如楊方身法輕捷,在溜滑陡峭的殿頂失了地利。二人豁出性命相拼,堪堪鬥了個勢均力敵,各自險象環生。

澹台明月和二保在大殿寶頂的另一端,看得目眩心驚,此時隨著灌進洞中的黃河大水上漲,有許多屍鬼從水裏爬上大殿,分頭撲向這四個活人,楊方和屠黑虎迫於形勢,無暇繼續廝殺,隻好騰出手來各自應戰。眼看沒有被水淹沒的大殿寶頂越來小,眾人都被逼到了殿脊上,耳聽水聲咆哮,但見洪波翻滾,洞中積水越升越高。

此時有屍鬼躥上寶頂簷脊,張嘴吐舌抓向嚇呆了的二保。楊方眼疾手快,跳過來掄鞭橫掃,打在屍鬼腦袋上,將它打得在半空翻個跟頭,撲通一聲落進水裏。

屠黑虎趁楊方救人,從背後舉刀偷襲,澹台明月在旁看見,舉起步槍射擊,水聲如雷,吞沒了槍聲,屠黑虎猝不及防,身上中了一槍,急怒攻心,他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對著澹台明月擲出馬刀。雙方都在殿頂簷壁之上,澹台明月避讓不及,讓直飛而來的馬刀穿透了腹部,直沒至柄。在此同時,楊方輪起銅鞭打到屠黑虎頭頂,就跟砸個西瓜相似,死屍滾下大殿寶頂,掉進洶湧的洪波中,頃刻間沒了蹤影。

楊方見澹台明月讓馬刀穿透了身子,躥過去抱起她的身子,二保也跑過來大哭,眼看澹台明月臉如白紙氣若遊絲,性命隻在頃刻,忽然間山搖地動,頭頂是黃河泥沙淤積成的土殼,大水淹過來把這層泥土沖得逐漸鬆動,此時轟隆一聲塌裂開來,露出了外面的天空,滾滾洪流咆哮著湧向洞底,楊方面臨這等天地巨變,無不免心驚。

這時就見大水將一根大樹連根拔起,衝進了這個沙洞,樹根撞在殿頂,楊方心知這是一線生機,再不逃生更待何時?他先抓住兩腿發軟的二保扔過去,然後抱起澹台明月縱身躍上大樹,剛離開大殿寶頂,那地就被黃河大水淹沒了,兩人緊緊抱住樹根,沙洞裏轉瞬積滿了水,大樹浮到地面,就看黃河大水際天而來,天色和黃水連成一片,偶有幾個小黑點,全是上遊漂下來的浮屍和牛馬。

這場大水一到,當真是「須臾四野難分辨,頃刻山河不見痕」,黃河氾濫成災,比之前軍閥部隊掘開河口引發的大水災情更重,使各處溝壑洞穴都讓泥沙填滿了,河流向南改道,沙洞中的金頂寶城,以及供奉著巨佛的大護國寺,全被泥沙深深埋沒,永不複見天日。

楊方發覺懷裏的澹台明月身子越來越冷,早已香消玉殞,他傷心欲絕,竟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他和二保在大樹上受著澹台明月的屍身,挨到大水退去,眼見村莊盡毀,淹死的人畜難以計數,逃難的災民成群結隊,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淒慘景象。

風雨雖住,地上好生泥濘,他們卻也不顧,取道繞過黃泛區,渡過黃河北上,在一處高崗上起了三座墳,其中一個墳掩埋了澹台明月,另外兩個分辨作為趙東主和孟奔的衣冠塚,二保要留下給主子守墳盡忠,楊方一想到雖然斃掉了屠黑虎,但死的人太多了,催老道、孟奔、趙東主、澹台明月,皆已人鬼殊途,不免心念如灰,一人獨自北上,路過高台鎮,意外見到了催老道,兄弟兩個劫後重逢,各述別來經過,催老道說起自己掉到黃河裏大難不死,被人救了起來,孟奔卻不幸遇害,他又擔心楊方兇多吉少,苦於無從找尋,想起當日約定在高台鎮會面,隻好到這裏等待消息。

催老道垂下淚來,喟然道:「你我兄弟此番兩世為人,想不到還能活著相見,可惜我那傻兄弟孟奔,慘死在軍閥的亂槍之下,還讓人砍掉了腦袋,從屠黑虎祖墳裏掏出來的東西也沒了,看來老道我這輩子什麼事也不能做,做了就引火燒身,還讓兄弟們跟著受連累。」

楊方黯然道:「兄長何出此言,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並不由人計較,如今軍閥頭子屠黑虎死在了大沙洞中,咱這個仇總算是報了,我等替天行道,給天底下除去一個大禍害。」

催老道聽楊方說他是怎樣在黃河古渡被圍,怎樣逃進陷在沙洞的金頂寶城,怎樣與緊追而來的屠黑虎惡戰,又是怎樣見到暗河裏的大魚。以催老道的見識,也沒法斷言那座寶城出自哪朝哪代,多半是某朝天子慕仙好道,望見空中雲氣變幻如宮闕,便在黃河邊造金頂宮,想請神仙下來相見,沒等仙人降臨,黃河泥沙就將宮殿陷到了地下。他又說這次黃河氾濫,災情之重是百年不遇,應當盜挖山陵古墓,取寶賑災,陵譜上記載在豫西與秦晉交界的熊耳山中有古塚,地宮中黃金為俑,陰沉木槨套玉棺,以明珠為燭,也不知埋的是何等人物,竟會有那麼多珍寶陪葬,但那古塚是在一處潛山當中,早已沉在湖底,出現百年不遇的大旱才能見到,明知道在哪也無從下手,再想找別處的古墓,卻又離得太遠。楊方說:「倒鬥耽擱太久,籌糧賑災事不宜遲,依小弟之見,洛陽城督軍府中可不是有現成的金條銀元,城內雖有重兵佈防,咱們可也有的是三兄四弟,何不趁著屠黑虎剛死,軍閥隊伍群龍無首,聚起一夥兄弟,連夜掐了燈花摸進督軍府,劫盡府中的不義之財,換成糧食賑濟災民。」由此引出群盜大鬧洛陽城,那一段卻不在話下,單說後來趙二保投奔楊方為徒,二保是小名,此人的大號叫趙保義,也就是瞎老義,按輩分要稱催老道一聲師叔,往後他眼神變得不好了,倒鬥之類的活兒幹得不多,僅擅長識寶販古,我更不能算是瞎老義的徒弟,隻是在他身邊長大,學得些皮毛,又聽他說過不少前人盜墓的故事,這一轉眼都過去多少年了,豈止隔世,催老道、楊方那些前輩早已故去,如今連瞎老義都不在了,我這兩下子稀鬆平常,對那座古墓的所知所聞,也並不比當初在飛仙村聽來的內容更多。

我把這些事當面告訴了大煙碟兒和厚臉皮,讓他們趁早死心,我說:「催老道對楊方提及的古墓,也許就是枕頭地圖中的熊耳山地宮,咱們可連那地方埋的是什麼人都不清楚……」說到這,我就想起在女屍身邊做過的噩夢,壁畫噩夢中也有玉槨金俑,可不正是熊耳山古墓地宮?千年噩夢中有個披頭散髮的死人爬出棺槨的情形,我是想忘也忘不掉,那裏一定兇多吉少。

那倆人聽得入了神,各有一番感慨,但是貪念一起,佛祖菩薩也別想勸他們回頭是岸,說來說去,話頭又說回到豫西古墓。

大煙碟兒說:「把陰陽枕出手賣上一筆錢,哥兒仨各分一份,分到每個人手裏也沒有多少,既然眼前有這個發財良的機會,怎能輕易錯過?」他是不見黃河不死心,打定主意要做下這趟大活兒,成敗在此一舉,他也沒跟我和厚臉皮商量,早已將枕頭打開,掏出了一張幾百年前的古舊地圖,此時打開讓我們看。

那圖中有個兩頭窄當中寬的湖,西接雞籠山,東臨槍馬山,北倚草鞋嶺,三面環山的形勢,當中是仙墩湖,屬於豫西熊耳山山脈,湖面上畫了個紅圈,那是熊耳山古墓的位置,地宮開鑿在潛山之中,那座山原本也是綿延起伏的群峰之一,千百年前因地陷沉到了湖底,處在人跡難至的豫西深山,沒有道路可通,翻山越嶺才能進去。

我一直受遼墓壁畫中的噩夢驚擾,臉色一天比一天不好,心裏明白其中準有古怪,玉棺金俑,天下罕見,壁畫噩夢中出現的地宮,十有八九是熊耳山古墓,我想我們最近正走背字兒,福無雙至從來有,禍不單行自古聞,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去古墓地宮中看個究竟,想破腦袋也是沒用,當即同那兩人把事情說定了。

我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咱們這趟再去豫西,可不比上次,有些事該提前做準備。」

大煙碟兒說:「兄弟你這話是抄著根兒說的,簡直說到哥哥心裏去了,依你看該準備什麼?」

不等我開口,厚臉皮就說:「那還用問,首先備足的當然是錢,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草不是用錢買的嗎?」

大煙碟兒說:「咱哥兒仨砸鍋賣鐵湊一湊,省著點用,怎麼也夠了,還準備什麼?」

我說:「手電筒、幹糧、鏟鎬這些東西都要備齊了,熊耳山古墓沉在湖底多年,即使露出來,那淤泥封土也不會淺,想挖進去,怕不是三兩天能幹完的活兒,再有就是關於這個古墓,還有仙墩湖,咱們掌握的情況還是太少,甚至不知道是誰埋在那裏。」

大煙碟兒說:「那座古墓可不是咱自己想出來的,陰陽端公周遇吉留下的地圖不緻有誤,舉個例子,比如過了黃河三門峽往西,有個風陵渡,但凡地名裏帶陵的地方,全都有古塚,隻因年代古老,很多人都說不出地名的由來了,風陵渡便是風後埋骨之地。」他頓了一頓,續道:「我的意思可能是熊耳山古王的來曆早已失傳,但古墓還在仙墩湖下,留下的傳說也不少,地宮裏有金俑陪葬,這是不會錯的。」

我們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在那火鍋店裏從中午商量到夜裏,鍋子裏的炭不知換了幾輪,天已大黑,馬路上都沒了人,後來老闆急了:「你們也太能侃了,我就沒見過這麼能聊的,早知道你們有這特長,中英談判就該讓你們去,想刷夜也別在我這刷啊,趕緊結賬走人,該去哪去哪。」

我們被店主連罵帶攆地趕出來,心中煞是不平,但今時不比往日,不想惹事,隻好回去分頭準備,先是湊了筆錢當路費,我又去了趟獨石口,一來交代墓道石的買賣,拿回一部分錢給厚臉皮把家裏安頓好,二來他們那經常崩石頭,有很多炸藥,可是管控甚嚴,炸藥雷管帶不出去,找熟人要了兩條短銃,那是老鄉們在打山雞用的自製土槍,我想熊耳山不比通天嶺,到那深山絕壑野獸出沒的地方,不帶土槍防身可不大穩妥,獨石口老鄉們做的土火藥槍打鉛彈,威力不是很大,卻好過沒有,拆解開塞到背包底下,在火車上不緻被人翻查出來。

我回家時收到索妮兒寄來的信,隨信郵到的還有一大包榛蘑,我正想回看信,太煙碟兒已拿到了火車票,我們先乘列車前往南陽,再由鴨河口水庫取道進山,由於這條線上車次不多,車廂裏乘客超員,擁擠不堪,火車駛過黃河大橋之際,我擠在窗口向西眺望,落日餘暉未盡,東流的黃河宛如玉帶,美景難以言宣,天色很快轉灰,又由灰轉暗,終於黑了下來,我取出索妮兒的信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回想起跟她在山中打狐狸的時光,心神一陣恍惚,不知不覺間,遼墓壁畫中的千年噩夢又出現在我眼前,棺槨裏披頭散髮拖著腸子的人伸手向我抓來,我心中惶怖已極,徒勞的抬臂格擋,手背碰到那死屍的指甲,知覺陰氣透骨,列車剛好進站停靠,我在車廂的前後搖晃中一驚而醒,額頭冷汗涔涔,心知又做了那個噩夢,低頭一看自己的手背,竟已多出幾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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