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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瞎話張」憑著嘴皮子到處混飯吃,咬文嚼字,故弄玄虛,倒也不全是胡說八道。如果說出來的話無根無據,絕不會有那麼多人相信,總結他的特點就是「耳尖、目明、心富、口誇」。耳尖,有什麼小道消息他都聽得來、記得住;目明,別人不注意的他能注意得到;心富,肚子裡有貨,大事小事他沒有不知道的;口誇則是指言過其實,他打河西說出來的話,您得上河東聽去。

  且說二嫂子問上門來,「瞎話張」信口開河:「余以為,陰陽宅斗風水,恰如主席他老人家所言,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金口玉言,半點不錯。門楣上釘八卦鏡這招兒夠絕的,你出什麼招兒都得讓人家給照回去,如何是好呢?」

  說到此處,「瞎話張」兩個眼珠子一轉,想出了一個損招兒:「二嫂子你個傻老娘們兒,傻到你姥姥家去了。餘點撥你一句,道高,高一尺,魔高,高一丈。人家門上有八卦鏡,你不會在門前種一株成形的李子樹嗎?別的樹不成,說到連攻帶守,非是李子樹不可。李子樹形如傘蓋,不僅可以遮擋對門的八卦鏡,而且以東南和西南的形勢來看,你家是上,對門是下,常言道:『李子樹下埋死人。』借得此樹形勢,可不是把對門的一家給壓成死人了?」

  二嫂子聞言心喜,不愧是「瞎話張」,換誰也想不出這麼個高招兒。李子樹形如寶傘,不止對門的照妖鏡照不到她了,三姥姥家東南角的房子也成了李子樹下埋死人的墳頭,看那個挨千刀的三姥姥一家還不死絕戶了!

  「瞎話張」說:「洩露天機,必遭天報,但余吃陰陽風水這碗飯,掙的是這份錢,老天爺怪罪下來,余甘願一人承擔,所以二嫂子你多少也得意思意思,一千兩千不嫌多,三百兩百不嫌少,可不能讓余白給你出主意。」

  二嫂子能省會過,一咬牙一跺腳:「過幾天再給你拎盒綠豆糕來!」

  「瞎話張」大怒:「余搜腸刮肚想出的高招兒,總共就值兩盒綠豆糕?也罷也罷,余是半夜下館子——有嘛是嘛了,你可別忘了把那盒綠豆糕給余拎過來。」

  話說這二嫂子興沖沖地回到家,半夜找不來成形的李子樹,但她是急脾氣,等不到天亮了,催促二哥在門口挖坑,要在當天晚上刨一個栽樹的土坑。夏天,人們在屋裡睡覺,門戶關得並不嚴實,夜裡十一點多了,聽到開出租車的二哥兩口子還在院兒裡連刨帶挖,不免有鄰居出來看,黑燈瞎火看不清,誤以為是在通水溝,誰也沒過問。

  二嫂子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不在乎驚動鄰居,旁人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只要自己痛快了就行。二哥沒主意,耳根子又軟,全聽媳婦兒的。

  兩口子埋頭在門前掘地,誰知挖到三更半夜,從土裡挖出個不得了的東西。到頭來,未禍他人,先害自身,應了那句話:「為人莫做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說起二嫂子家門口出土的這個東西,你別說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的人沒見過,整個天津衛,不是一百歲往上的人也都沒見過。

  【2】

  用崔大離的話來形容,二嫂子這個老娘們兒,身高沒有板凳高,屁股卻比桌子大,論起打架撒潑,那可以說是「氣死滾地雷,不讓坐地炮」。

  我認為崔大離的話過於誇大,老天津衛人都這樣。前院兒東南屋開出租車的二哥一家不是挑水胡同的老住戶,頭兩年才搬過來。我剛回來,跟他們這家人還不太熟,在我看來,二嫂子只是身材不高、屁股稍大而已,絕沒到「身子沒有板凳高,屁股卻比桌子大」的地步,她要是真長成那個樣子,半夜出門還不讓人當成了妖怪?

  說到二嫂子的綽號「滾地雷」「坐地炮」,我是見識過的,實事求是地說,她在挑水胡同可不是浪得虛名,不佔便宜算吃虧,吵起架來撒潑打滾,誰也不敢惹她。怎奈遇上個更厲害的三姥姥,論打論罵,二嫂子都不是人家的對手,兩家對門斗風水,又讓三姥姥家的八卦鏡壓了一頭。

  過去有句迷信的話叫「屋門對鏡子,不請先生就死人」,先生就是指會看風水形勢的陰陽先生。雖然說「不請先生就死人」,但是找哪位先生不好,偏去找「瞎話張」出主意。「瞎話張」告訴二嫂子「李子樹下埋死人」,二嫂子信以為真,恨不得三姥姥一家四口死絕了,不這樣出不了她心頭的這口惡氣。二嫂子成天閒著沒事兒,二哥卻是早出晚歸,跑了一天的出租,回到家吃過飯,早早兒躺下睡覺了。二嫂子一進屋,不由分說就將二哥拽起來,她心急等不到天亮,逼迫二哥連夜在門前挖坑。

  二哥拗不過媳婦兒,揉了揉眼披上衣服下地,到門前將青磚一塊塊摳開,吭哧吭哧地往下刨土,累得他汗流浹背,一個勁兒地打哈欠。二嫂子可不覺得困,在旁指手畫腳,心裡越想越得意,彷彿看見門口已經有了成形的李子樹。前院兒過道狹窄,如果有這麼棵樹,出來進去的非常礙事,不過李子樹長得快,長成了好不茂盛,如同寶傘玉蓋,擋住了對門的照妖鏡,此後該輪到三姥姥一家倒霉了。到時,她帶著孩子坐在門口,一邊吃著樹上結的李子,一邊看電視劇似的看著對門三姥姥家一口接一口往外抬棺材。

  二嫂子正想到得意之處,二哥卻發覺土裡有東西,像是塊木頭板子,連忙招呼她過來看。兩個人蹲下身撥去泥土,藉著月光看了看,是個很舊很破的木頭盒子,上邊貼了彩畫,近似楊柳青年畫,紅一道綠一道,模糊不可辨認。

  挑水胡同在新中國成立前除了墳頭,便是扔死孩子的大水溝,挖土挖出棺材來也不奇怪。不過木頭盒子埋得不深,按說50年代末期成立水鋪,蓋房的時候不可能沒挖出來,這顯然是後來埋下的。

  二哥和二嫂子端詳著木盒的大小,差不多能放得下舊時的賬本。也不知是什麼人將它埋在磚下,裡邊又放了什麼東西?兩口子心中好奇,在門前打開木頭盒子來看,這可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3】

  一想到之前的屋主,兩口子不約而同地生出一個念頭:「說不定要發橫財了!」

  前頭說過,二哥一家三口搬來挑水胡同不到兩年,灶頭大院兒前後兩進,後院兒全是老房子,前院兒在1957年加蓋了水鋪,用來給周圍的住戶供水。聽說當時在西南屋住了一個老頭,人們管他叫古爺,古爺專管老虎灶上燒的秫秸稈,每天蹬一輛破舊的平板兒三輪車到鄉下去收秫秸。

  別看古爺孤老頭子一個,在本地無親無故,新中國成立前他可是大財主。要命的是他抽大煙,過去的鴉片煙分為不同檔次,古爺只抽東印度出的錫盒煙膏。煙膏裝在精緻的錫盒中,裡邊一小塊一小塊都用紅紙包著,又叫福壽膏,一口抽下去,騰雲駕霧賽神仙。

  以前的人們常說:「不沾大煙則可,一旦上了癮,有多少錢也能把你抽窮了。」可是別忘了還有句話——不搭蓮台不是客,不抽大煙不算闊。搭蓮台那是找坐台的,那會兒有坐台的嗎?當然有了,老坐台的!那時候所說的「搭蓮台」,是在妓院擺桌跟姑娘交朋友。妓院有三等:一等曰班子;二等曰院子;三等曰門子。班子裡的姑娘調教得比大家閨秀還大家閨秀,結識這樣的姑娘必須搭蓮台,擺桌喝花酒,有錢人專講究玩這個。

  古爺抽大煙搭蓮台,可謂吃盡喝絕,但是他能掙能花,家裡躺著房子撂著地,抽大煙可抽不窮他,只是抽多了臉色發灰,上了癮戒也戒不掉。當然,抽得太久太多,身子也就完了。古爺年輕時沒少吃苦受罪,身上舊傷老病兒特別多,一抽上大煙全好了,不抽又會發作,你讓他戒掉這口煙那比要他的命還難。

  新中國成立之後禁煙禁娼,他不能再明目張膽地抽大煙了,也沒處去買,便以替水鋪收秫秸為名,偷偷摸摸到鄉下換煙土,老鄉私自種的大煙屬於煙土。他混到那陣兒,之前掙下的金條銀元全敗光了。錢財說到底還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問題是鄉下種的煙土太次,不能跟東印度的頂級錫盒煙膏相提並論,讓他不抽難受,抽完了更難受。久而久之,身邊值錢的東西全拿出去換了劣質煙土,家徒四壁,窮得屋裡的耗子都搬了家。勉強維持到1966年臘月,古爺一看實在不行了,自己抽完最後一口大煙,閉上眼吞下大煙油子,死在了西南屋。

  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死倆仨。」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等到人們發現古爺好多天沒出屋,叫門他不應,推也推不開,只好撞開門進去看,但見古爺一頭紮在壁上,兩手撓牆,抓出了好幾條血痕,屍身已經凍透了,五官扭曲,四肢僵硬,抬走時仍保持這個樣子,再也掰不回來了。

  打那開始,西南屋始終空著沒人住,直到二哥一家三口搬進來。聽人說西南屋三十年前死過一個抽大煙的孤老頭子,兩口子心裡未免不踏實。不過也沒看見屋裡有不乾淨的東西,兩口子提心吊膽地住了兩年,過得還不錯,二哥開出租車的收入也說得過去。此時在門口挖出個盒子,兩口子沒往別處想,以為是古爺死前埋下的財寶,木頭盒子中很有可能放了金條銀元。看來富貴貧賤,各有其時,該你發財了,掃地也能掃出狗頭金,正所謂「人走時氣馬走膘」,一旦時運到來,城牆都擋不住。

  二哥和二嫂子起了貪心忘了怕,打開木頭盒子往裡看,但是湊得太近擋住了月光,眼前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二哥伸手往木頭盒中一摸,有鼻子有眼的,什麼東西這是?

  【4】

  天上的月光投下來,盒中顯出一張灰白色的小臉,像抹了層石灰似的,蹙目攢眉,狀甚可怖。木盒僅有常見的鞋盒子大小,不知誰在裡邊塞了個皮乾肉枯的死孩子,身上都長毛了。

  二嫂子也嚇壞了,一口氣沒轉上來,直挺挺地往後倒去,不巧砸垮了堆房的頂棚。

  正值夜深人靜之際,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的鄰居都在睡覺,聽得堆房垮塌全驚醒了。人們跑出來看的時候,只見二嫂子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二哥則坐在牆角兩眼發直,小孩正在屋裡哭。他家門口的磚挖開了幾塊,泥土中是個破舊的木頭盒子,裡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二哥嚇懵了,當著左鄰右舍,該說不該說的話,他全給說了出來。

  鄰居們這才知道二嫂子聽了「瞎話張」的主意,半夜在門前挖坑種李子樹,要壓死對門的三姥姥一家。三姥姥站在院兒裡,聽到二哥的話,氣得一扭頭進了屋。二哥又說他挖坑挖出一個死孩子,要多嚇人有多嚇人。大伙打起手電筒,低著頭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二哥所說的死孩子。再問二哥,他說他看到三姥姥家的黑狗將死孩子叼走了。鄰居們聽完無不搖頭,都認為二哥胡言亂語,當不得真。

  另外,挑水胡同的黑狗並不是三姥姥所養,那是條沒主家的野狗,只不過三姥姥心善,自打搬到挑水胡同以來,時常捨給黑狗一些剩飯,它也不在院兒裡住。左鄰右舍你一言我一語,一致責怪二哥兩口子:「不知道你們倆中了什麼邪,居然信了『瞎話張』的鬼話,三更半夜不睡覺在門口挖坑,攪得雞犬不寧,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鄰里之間該當和睦相處,誰也沒把誰家孩子扔井裡去,能有多大的仇?犯得上用李子樹壓死人家一家老小?說句不好聽的,你們兩口子這麼做,可夠不上一撇一捺!何況『瞎話張』的話你也真敢信?那位爺滿嘴跑火車,飛機上伸小手——胡了天了,來一個坑一個,誰信他的話誰倒霉!」

  二哥渾身是嘴也分辯不清,又讓鄰居們說得抬不起頭。二嫂子則驚嚇過度昏死過去,緩過來時如同洩了氣的皮球,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鄰居們見狀也不好再多說什麼,抱怨幾句後各自回去睡覺了。

  當時我聽到響動,也跑到前邊看熱鬧兒。等到鄰居們都散了,我回到屋中躺下來,想再睡會兒,可是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了。我倒不怕什麼死孩子,我和其餘的鄰居一樣,根本不相信二哥的話。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前邊有這麼多住戶,不論白天還是半夜,在前院兒埋東西不會沒人發覺,所以我認為二哥說的死孩子根本就不存在,多半是他憑空想出來的。也沒準是二哥和二嫂子兩口子合計好了,捏造出來嚇唬對門的三姥姥,以二嫂子的為人,這麼做可一點兒都不奇怪。

  不過二哥提到的黑狗卻讓我十分怵頭,這要擱到以前,別說黑狗吃死孩子了,你說它吃大人我也相信。

  【5】

  二哥說叼走死孩子的黑狗,我曾見過幾次,它在挑水胡同的年頭比前邊的許多住戶還久。

  當年出了小蘑菇墳挑水胡同,有一個叫肉市兒的地方。路邊開了好幾家肉鋪,肉鋪裡常有扔掉不要的下水,雖說那會兒連肥膘都是好東西,卻總歸有沒人吃的零碎兒,招來許多野狗爭搶。其中一條黑狗格外兇惡,個頭大過了一般的狼狗,其餘的野狗都搶不過它。雖然是條土狗,但是能搶能奪,吃得比別的野狗都多,一身皮毛綢緞般光滑油亮,胯下那活兒也大得出奇。平時不是吃肉打架,便是趴在母狗後腰上使勁,似乎有用之不竭的精力。黑狗雙眼之下有白底,相傳這樣的狗叫「白眼兒狼」,生來狡猾多變,人對它再好也沒用。由於黑狗多次追咬過路的行人,派出所和打狗隊組織人手逮了它好幾次,卻始終沒有逮到。

  幾年前的一個晚上,空中的月亮又大又圓,黃澄澄地懸在天上,月光似水,萬籟俱寂。我上房頂乘涼,意外地撞見了那條黑狗,它正趴在對面胡同的屋頂上,吐著舌頭一動不動。

  我聽說黑狗在肉市上咬過人,還聽說過它能上房,所以打狗隊逮不到它。狗咬人不奇怪,狗急了跳牆我也見過,要說狗能上房我是不大相信。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的房山很高,比牆頭高出一大截,一般的狗可上不去。那天半夜在屋頂上看到「白眼兒狼」,倒讓我吃了一驚。

  我擔心它會從對面跳過來咬我,但是它望著天上的月亮,一動也不動,好像沒發現我,或許已經察覺到了,卻不將我放在眼內。我出於好奇,又怕驚動了黑狗,沒敢輕舉妄動,但見黑狗的舉動十分古怪,它惡狠狠地盯著月亮,除了一對狗眼,從頭到尾哪兒都不動,目光貪婪而凶殘,嘴角掛著口水,它看到的好像不是月亮,而是肉鋪中扔掉的牛下水。我心想:它該不會以為它是二郎真君的哮天犬,要跳起來去咬天上的月亮?

  但是天狗吃月只是民間傳說,狗跳得再高,也不可能咬到月亮,況且肉市上的黑狗不過是條野狗,卻妄想當吃月的天狗,不得不承認它是條非常有野心的狗。

  我尋思:「此狗雖然兇惡,卻是呆頭呆腦,沒有人們說的那麼厲害……」這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忽見對面屋頂上的黑狗騰空而起,張開大口對著月亮咬去。

  如果不是躲在一旁看見,我很難相信一條狗可以躍得這麼高。不過黑狗不是去咬月亮,當時有一隻老鴉從高處飛過,老鴉通常不會在夜裡飛行,但是當晚月明如晝,可能老鴉誤以為是白天,飛到半空盤旋。黑狗趴在屋頂上等待時機,窺得這隻老鴉從它頭上經過,一舉躍到半空咬住,落下來按住了,不容那老鴉掙扎,三兩口吃個乾淨。吃完了之後,它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的鮮血,在月光下躥房越脊而去。

  當時的場面看得我目瞪口呆,至今仍心有餘悸。

  【6】

  肉市上的這條黑狗蹦得高、躥得遠,往來屋頂如走平地,上樹能掏鳥窩,下河能逮游魚,而且狡詐機敏,比人還精明,打狗隊各種法子都用到了,苦於逮它不住。有一次,崔大離換了雙新布鞋,過去講究「爺不爺,先看鞋」,沒等崔爺抖起來,出門先踩了一腳狗屎。之前有鄰居看見是黑狗留在這兒的,故意拿話擠對崔大離。崔大離氣不打一處來,轉天找來一位吳師傅,打算收拾這條惡狗。吳師傅是個退休的屠戶,平生兩手絕活,一是宰,二是騸,外帶會套狗,再兇惡的狗,只要嗅到他身上的氣味,便會嚇得狗腿兒發抖。

  鄰居們認為崔大離想得太簡單了,屠戶吳師傅是有些手段,可是黑狗狡猾無比,更會識人,不管你是打狗的還是套狗的,它都可以在半里地之外分辨出來,吳師傅根本到不了它的近前,又怎麼逮得住它?

  不過吳師傅套了一輩子的狗,自有他的法子,也不帶幫手,只讓崔大離領路,先到肉市和挑水胡同走了一趟,果然沒見到黑狗,他一句話沒說,扭頭就回去了。

  第二天,吳師傅不知從哪兒找來一隻發情的母狗,將它拴到肉鋪門前,他同崔大離躲在遠處。那隻母狗引得那只黑狗意亂神迷,發起性來提槍上馬,拉開架式趴在母狗的後腰上,正要快活,脖子上突然多了個繩套。

  黑狗發覺不對,拼了命想要掙脫,奈何被勒住了脖子,任由吳師傅將它吊起,四條腿兒亂蹬,空有一身的猛惡半點施展不出。吳師傅屠豬宰牛幾十年,退休之後不打算再動刀殺生,提前跟崔大離說好了,留下黑狗一條命。吳師傅用手摸了摸黑狗兩條後腿之間的物件兒,黑狗似乎明白吳師傅接下來要做什麼,不由得慌了神。它一會兒齜牙恫嚇,一會兒又嗚嗚慘叫,在吳師傅面前搖尾祈憐。

  吳師傅一摸之下也自吃驚,好大的一嘟嚕,他說:「難怪此狗恁般兇惡,竟有六個蛋子兒!它逞強鬥狠,上房逮鳥,下房咬人,全憑胯下的玩意兒,今天倒霉也倒霉在這玩意兒上,不論它如何凶悍,去了勢便威風不在。」

  說到騸驢閹豬,吳師傅堪稱一絕,他這門手藝的講究可也不小,公驢要騸,不割去睪丸不行,豬、牛只需掐碎睪丸,沒必要切掉。以前手藝高的師傅閹豬、閹牛不使刀,而是用兩塊木頭板子合到一處拍碎睪丸。吳師傅手勁兒大,他也會用這個勁兒,能夠直接用手捏,那真是一下一個。當時將手伸到黑狗胯下,只見他摸了一摸,捋了一捋,誰也沒看明白他如何動手,已在轉眼間擠出六枚帶血的狗蛋子兒,個個有雞蛋大小。

  挑水胡同的老少爺們兒圍在旁邊看熱鬧,目睹了吳師傅的絕活兒,那是沒有一個不蛋疼的。

  【7】

  你翻遍小蘑菇墳挑水胡同,找不出第二個比崔大離更貪嘴的人。他問吳師傅要來六個血淋淋的狗蛋子兒,放上蔥、姜、蒜炒成一大盤,成了他的下酒菜。

  黑狗慘失卵蛋,胯下狗鞭雖然還在,卻似一根蔫頭耷腦的細草繩,往日雄風喪盡。以前別的野狗和家狗都怕它,如今卻是別的狗追在它屁股後頭咬。小孩們用棍子、石子打它,它也不敢齜牙,見了人便逃開。可以說是人見了人打,狗見了狗咬,到處挨欺負。它白天不敢出來,夜裡才去倒髒土的筐中找東西吃,一天到晚東躲西藏,餓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身上的毛都快掉沒了。挑水胡同的鄰居大都認為黑狗落得如此下場是活該,近年剛搬來的住戶並不知道以往的經過,以為它只是一條可憐兮兮的野狗,沒有人拿它當回事兒。

  後來三姥姥搬到小蘑菇墳挑水胡同,老太太看見黑狗可憐,經常把剩飯剩菜留給它吃。大雜院兒前邊幾家住戶搬進來的年頭也不多,並不知道黑狗幾年前的惡行,左鄰右舍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可是民間俗傳「白眼兒狼記仇不記恩」,今天跟崔大離出去,我無意當中看見黑狗躲在髒土筐後邊盯著他,目光中全是恨意。看來黑狗對崔大離的仇恨已經在它心中生了根兒,「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共戴天之仇絕不會善罷甘休,而且不是一天兩天了。只不過惡犬去勢,好比猛虎失其爪牙,咬敗的鵪鶉鬥敗的雞,如今已然是窮途末路,挑水胡同的貓見了它都敢上前撓它一爪子,它又能興得起什麼風浪?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仍然覺得心裡發毛,話說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睜開眼看看四周,月光從西屋後窗投進來,可以看到門關得好好的,除了我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也感覺不到有別的東西。我側過頭來想接著睡覺,卻發覺有個人一聲不吭地站在牆邊。西屋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屋頂上有房梁屋檁,裱糊了頂棚,頂棚落地一丈有餘,此人站在牆角,月光下一臉的綠毛,頭部幾乎與屋頂平齊,如同半夜出來吃人的夜叉。

  我以為我看錯了,不可能有這麼高的人啊,瞪起眼來再看,卻見怪臉下是空牆,看不到身子。我不由自主想到二哥門前埋的死孩子,心底立即湧起一股寒意:「死孩子不是讓黑狗叼走了嗎?為什麼又找我來了?你拜佛進了玉皇廟——走錯門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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