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梔子花女孩
瞇著雙眼望向窗外,破曉的藍天在我眼裡卻是一片迷濛。
左肩掛著書包,垂下的左手提著袋子,右手舉高緊緊拉住吊環。
隨著公車加速、煞車、左彎、右轉,
右手奮力抵抗牛頓第一運動定律——慣性定律所帶來的影響,
以確保我在這擁擠的公車內仍能一派悠閒直挺挺地站立著。
我每天清晨搭公車上學,45分鐘的車程我總處於半夢半醒狀態。
全身上下大概只有一條神經完全清醒,那條神經直接控制我右手。
我讓右手保持清醒,身上其他部分則繼續早上未完成的睡眠。
這城市的街道比剛睡醒的頭髮還亂,路況比孟嘗君的食客還雜,
因此公車的行進像多數人的人生一樣,通常很坎坷。
也許是直行途中才想起應該要右轉一樣,公車突然向右過了個髮夾彎。
睡眼惺忪的我猝不及防,被慣性定律打敗,原地向左逆時針轉了一圈。
那是個完美的360度轉圈,說不定比國標舞冠軍舞者的轉圈還要完美。
我嚇了一跳,瞬間清醒,不由自主張大眼睛。
坐在我面前的女校學生抬起頭看著我,眼神中似乎帶點笑意。
我趕緊躲開她的視線,定了定神,假裝若無其事看著窗外。
眼角瞥了瞥,有幾個坐著的女高中生嘴角還殘留著笑意。
好糗。
更糗的是吊環被逆時針扭了一圈後,便有股力道想往右順時針轉回。
物理學上說這叫恢復力矩,我的右手得費很大的勁去鎮壓這股力道。
萬一公車又突然轉彎而且是左轉,在慣性定律和恢復力矩的合擊下,
搞不好我會一口氣向右順時針轉兩圈。
如果這樣的話,那些女生恐怕會失控狂笑,笑聲撼動整輛公車。
而我以後大概也沒臉坐公車,只能去跳國標舞了。
那麼先把手放開等吊環轉回,再伸手拉住吊環呢?
依據莫非定律,當我右手放開吊環的瞬間,公車就會緊急煞車,
然後我會撲倒站在我前方看似營養不良的女高中生。
我17歲的人生像白開水一樣,雖然平淡,但很健康。
我可不想因為在公車上撲倒一個女生而被視為痴漢。
右手開始有些痠麻而微微顫抖著,提著袋子的左手也很難去救援。
我想應該不會剛好那麼倒楣,乾脆放開右手吧。
但如果你沒有正視最不想面對的事,事情就會往你最不希望的方向走。
這也是種莫非定律。
搞什麼啊,一向在公車上腦袋放空的我,竟然會在此刻想太多。
我彷彿陷進一場無路可逃的悲劇中,只能胡思亂想。
「同學。」
我隱約聽到混雜在公車低沉引擎聲和乘客交談聲中的細微呼喚。
那聲音雖然近在耳邊,卻是遙遠而模糊,感覺不太真實。
我反射似的尋找聲音來源。
「同學。」坐在我面前的女生抬起頭,伸出右手說:「書包給我吧。」
『嗯?』我楞了楞,雙眼盯著她。
「書包。」她指了指垂掛在我左肩的書包。
『喔。』我應了一聲後,竟然毫不猶豫便想用左手拿書包給她。
還好左手提著袋子,袋子的重量阻止了我這種近乎下意識的動作。
我身子晃了晃,但書包還掛在左肩。
「袋子先給我吧。」
她伸出的右手轉而朝下,接觸到袋子的瞬間,我便像觸電般鬆開左手。
她把袋子直放地上用雙膝夾住,再伸出右手說:「書包。」
我左手舉高至左肩拿下書包,再伸長左手遞給她。
她雙手接過書包,端正平放在雙腿上。
「謝謝。」她說。
我心頭一震,右手突然鬆開吊環,吊環刷的一聲迅速轉回。
公車不僅沒有緊急煞車,而且還異常平穩地前進,像是靜止不動。
我從悲劇中逃脫,右手也重獲自由。
但我右手居然忘了要再拉住吊環,反而是緩緩垂下。
我感覺所有的負重都不見了,身心都是,整個人輕飄飄的。
有那麼一段時間,或許只是十幾秒,我忘記正身處擁擠的公車。
淡藍的天、橙色的陽光、溫和的風、眼前散發青春氣息的女孩,
我彷彿是要出發到遠處旅行,而不是要到學校上課。
直到公車按了聲喇叭我才回到現實,右手趕緊再舉高拉住吊環。
我暗叫好險,然後思考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女孩只說「書包給我」,我想也沒想便雙手奉上?
萬一以後我碰到搶劫犯時,是否也會如此乾脆爽快?
她當然不是搶劫犯而是好心的女孩,也許她擁有赤道烈陽般的熱心,
才會在這擁擠的公車上主動幫助我,我應該要感激她。
但竟然是她說聲謝謝,而我沒說半句話、沒點頭示意、也沒報以微笑。
我突然感到慚愧,臉頰似乎被赤道烈陽曬到發燙。
我想開口向她道謝,但始終抓不到好時機。
公車左右各一長排座位,坐著的人通常略低下頭,視線30度向下;
站著的人視線習慣朝著窗外,即使視線朝下也不會超過15度。
雙方避免視線接觸,一旦視線不經意相對,也會像同性相斥的磁鐵,
一靠近即彈開。
我的視線已從窗外逐漸下移至她的頭髮,但她的視線還是30度向下。
我不想直接叫她,只能等待她抬起頭接觸她的目光。
在等待的時間裡,我偷偷打量著垂下頭的她。
我只能看見她的側臉、黑髮,還有染上陽光而呈現淡黃的髮梢。
她的膚色有些蒼白,臉頰泛著一抹紅,好像有那麼一點混血兒的味道。
或許只是因為她沒睡好導致臉色蒼白,而臉頰的紅是由於陽光照射,
但對此刻的我而言,只覺得她一定和別的女高中生不同。
即使再平凡不過的黑髮,我也覺得她的髮色格外烏黑柔順,
而髮絲在她白皙臉龐畫下的線條也特別迷人,像工筆國畫。
公車突然輕踩煞車,腦袋正在欣賞國畫來不及下指令給右手拉緊吊環,
於是我失去平衡重心前傾,右臂稍微碰觸到那個營養不良的女生左臂。
她竟然往前彈開一步同時大叫一聲,然後轉頭看著我,我很錯愕。
莫非我早上吃的是天山雪蓮,導致內力突飛猛進一甲子?
而坐著的混血高中生也剛好在此時抬起頭來。
『抱歉。』我先對著營養不良的女生說。
『謝謝。』我再對著混血的女生說。
營養不良的女生應該只是嚇了一跳,把頭轉回維持原先的站姿。
反而是混血女生的眼神有些疑惑。
『謝謝妳幫我拿書包。』我指了指擱在她雙腿上的書包。
「不客氣。」她說,「舉手之勞而已。」
舉手之勞可能很勞啊,像我此刻的右手。
我再點個頭,她微微一笑,然後我們各自回到習慣的視線。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的正面,印象更深了些。
她戴著銀色金屬框眼鏡,玻璃內的雙眼明亮,眼神有些深邃。
小而尖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異常白皙的臉龐雙頰泛著紅。
除了眉毛被眼鏡遮住看不清楚外,整體而言她的長相很清秀。
其實我應該常遇見她,畢竟我和她都是搭同一路公車上學。
只是我一上車右手拉住吊環後,眼睛就閉上、腦袋就放空。
即使每天都有衣衫不整的絕世大美女跟我同班車,我也不會有印象。
真可惜,若是早點認識她,或許我的日子會過得不太一樣。
雖說不期待浪漫的發展、也不該在巨大升學壓力下節外生枝認識女孩,
但如果在清晨的公車上遇見她,起碼一整天的心情都會很好吧。
學校快到了,停車後我該如何優雅而不失瀟灑的開口向她要回書包?
雖然只是初識,但我很想讓她留下美好的印象,這是我的生物本能。
腦中快速模擬了幾種姿態和語氣,但都不甚滿意,心裡有些慌。
公車終於停了。我突然緊張了起來,腦袋一片空白。
「你到了。」她反而先開口,雙手捧著書包遞給我。
『謝謝。』我雙手接過書包背帶,左手熟練地把書包掛上左肩,問:
『妳怎麼知道我到了?』
她正低頭彎腰想拿袋子給我,聽到我的問句後,微微一楞,動作暫停。
我猛然醒悟,暗罵自己白痴,我的書包和袋子早已說明了一切。
就像她身上穿的制服也讓我不必發問就立刻知道她就讀的學校。
我想她應該會以為我在裝傻,也許還會認為我很無聊。
我趕緊伸出右手想拿回袋子,逃離這個窘境。
右手伸到一半才驚覺我的目標靠躺在一片深藍色的海,我瞬間僵住。
那是女孩的裙子啊,就這麼伸過去太失禮了。
而且萬一右手伸得長了、準頭偏了碰到她的大腿,那事情就大條了。
「喏。」她恢復動作,抬起頭右手提著袋子,嘴角帶著淺淺的笑,
「印著你學校名字的袋子給你。」
我臉頰發燙,右手接過袋子,忘了再說聲謝謝,匆匆下了車。
下車後我站在原地目送公車的背影,直到公車在遠處右轉為止。
公車右轉後再過四個紅綠燈,就會到她的學校。
我有些恍惚,像剛從一場深沉的夢中醒來一樣,還分不清夢境和真實。
也許方才發生在公車上的一切只是昨晚的夢的續集,
而現在踩在地上的我,才算回到真實的世界。
「發什麼呆?」路過的班上同學敲了一下我的頭,「還不快走!」
而且是悲慘的真實世界。
今天上課時一直為了那個鳥問句而耿耿於懷,而且愈想愈氣。
這跟打電話到別人家裡問他家裡電話號碼的人一樣,同樣都很白痴。
體育課上跳箱,雙手要撐住跳箱的瞬間,心頭竟浮上那個鳥問句,
害我跳箱變撞箱,五層疊高的箱子被我撞成五塊分散的箱子。
「你一定覺得自己是白痴吧?」坐我旁邊的同學問。
『你怎麼知道?』
Shit!被這個問句封印了。
放學等公車時,原本期待能再跟她同班車,
但這種期待跟剛出生時的臍帶一樣,很快就被剪斷了。
畢竟每間學校放學時間不一樣,而且很多人會去補習而不是直接回家,
因此跟她同班車的機率很低。
更何況公車比上學時還擠,乘客也混雜了一些下班的人,
即使我們上了同一班車,大概也很難發現彼此。
算了,上車後還是閉上眼睛養養神比較實在。
隔天上學時決定從此要睜開眼睛,可惜並沒有在車上看見她。
雖然有點小失落,但我相信只要我睜開眼睛,要遇見她並不難。
為了避免上學遲到,我可以選擇的班次很少,我想她也是如此。
既然每天清晨都得搭同一路公車,那麼常碰面是理所當然的事。
果然再隔了一天後,我又在上學的公車上遇見她。
我上車時座位通常已坐滿,但站著的人只有五、六個。
從公車後門上車後,我會轉身往車尾走四步,再右轉身面對車窗,
然後舉起右手拉住吊環,穩住重心,視線水平朝著窗外。
當我視線緩緩四處遊移時,我看見她就坐在我面前,視線30度向下。
我發誓,我是先走四步再看見她,絕不是先看見她再走四步。
公車內的空間似乎變寬闊了,我的心情也因而舒展開來。
早晨的空氣是如此清新,每呼吸一次,胸口的肌肉便鬆弛一分,
而陽光掠過皮膚時是如此溫柔,感覺皮膚上的汗毛都被梳得服貼。
我打從心底覺得,可以通車上學是一件幸福的事。
營養不良的女生在下兩站上車,從這站開始,公車便顯得擁擠。
但不管公車是否擠到爆,我站著的空間依然非常寧靜。
硬要形容的話,我站著的地方就是公車內的桃花源。
「書包。」
我又聽見她的聲音,這次聽得非常清楚。
我略低下頭,視線俯角30度,與她30度仰角的視線共線。
「還是袋子先吧。」她微微一笑,伸出右手。
『嗯。』我竟回答得理所當然,然後把提在左手的袋子遞給她。
綠色的袋子直放地上,被深藍色溫柔的海洋包圍住。
「接著是書包。」
『嗯。』我左手從左肩卸下書包,她伸長雙手接住。
綠色的書包平躺在同一片深藍色的海上。
『謝謝。』我說。
「不客氣。」她說。
我嘴唇微張,想再多說點什麼,她則禮貌性的等候我開口。
我始終想不出適當的話語,只好閉上嘴,對她微微一笑、再點個頭。
她也報以微笑。然後我們的視線緩緩分開。
這次視線相對的時間比上次久一點,她的相貌我可以看的更清楚。
白皙的膚色和雙頰的粉紅依舊,嘴唇在臉上畫出的線條很俐落。
鼻尖在雪地裡微微聳立,海拔雖然不高,卻很筆挺。
瞳孔的顏色很淡,像加了太多牛奶的咖啡一樣,呈現淡淡的褐色。
也許是眼鏡的關係,透過玻璃再加上陽光的反射,瞳孔的顏色便失真。
但我直覺地認為,搞不好她真的是混血兒。
剩下的30分鐘車程,我望著窗外看看這城市,偶爾讓視線四下亂飄。
上學時間比上班時間早了約一個鐘頭,因此清晨公車上幾乎都是學生。
行李架上也滿滿擺放著學生的書包和袋子。
以現在而言,我的視線範圍內都是學生,最大的差別是書包的顏色。
營養不良的女生站在我前方,但我們之間還隔了一個跟我同校的男生。
這女孩太瘦了,以致她的書包和袋子看起來特別沉重。
如果緊急煞車,那麼她可能會飛出去,而書包和袋子則會留在原地。
公車開始減速,我的學校快到了,這次我一定不能再搞笑了。
我低下頭想拿回書包,發現她雙手捧著我書包,似乎已經準備好了。
『謝謝。』我趕緊說,同時伸出左手握住書包背帶。
綠色書包先離開深藍色的海,我將它掛回左肩。
然後她提著袋子遞給我,為了避免碰觸她握住袋子提手的手指,
我緊抓住袋子的右上角,讓綠色袋子離開深藍色的海,回到我的左手。
我發現她手臂的膚色似乎更白皙,於是手掌背的青筋顯得格外翠綠。
她也許是混血兒的想法又再次浮現。
『請問……』轉身下車前,我終於忍不住問:『妳是混血嗎?』
「不。」她說,「我只是貧血。」
我楞了楞,回神後匆忙下了車,有點狼狽。
下車後我又呆在原地,目送公車的背影愈來愈遠、愈遠愈淡。
How is now?現在是怎樣?
我一定要在下車前問鳥問題嗎?不搞笑會死嗎?
「又發呆!」路過的班上同學敲了一下我的頭,「走啦!」
好痛啊,我又回到悲慘的真實世界。
只說聲謝謝就下車很難嗎?為什麼我非得發問呢?
上課時壓抑不住滿腔悲憤,握筆的手因太過用力而顫抖著。
「啪」的一聲,我竟然把鉛筆弄斷。
「你是白痴嗎?」坐我旁邊的同學問。
『是的。』我很用力點了點頭。
決定了。
下次碰面時,除了說謝謝外,什麼話都別說。
不過只說謝謝太單調,應該混搭著用感謝、多謝、感恩、Thank you。
嗯,就這樣。
下次遇見她時隔了四天,中間有例假日。
但我的意志非常堅強,絕不會忘記我的決定。
我一上車就定位右手拉住吊環後,發現她又坐在我面前。
心裡才剛閃過「真好」的念頭時,她便抬起頭。
「書包。」她說。
我嚇了一跳,不知作何反應。下意識看了看四周,車內還很空啊。
我一直以為她幫我拿書包的先決條件是公車基本上處於擁擠的狀況。
「我又忘了。」她笑了笑,「還是袋子先吧。」
『謝謝。』我回過神,左手把袋子交給她。
「然後是書包。」
『感謝。』我再把書包交給她。
她又笑了笑,然後低下頭,我注視她三秒後,才趕緊將視線投向窗外。
一直到快下車前,我心裡始終納悶著。
「書包。」車停的同時,她雙手將書包遞給我。
『多謝。』我左手接過書包背帶,俐落地甩上左肩。
「袋子。」
『感恩。』我小心翼翼抓住袋子右上角,避免碰觸她的纖纖素手。
轉身下車瞬間,想到還有一個詞沒用,便回頭說:『Thank you。』
「其實我是中美混血哦。」她突然說。
『是嗎?』我的決定破功了,又用了問句。
「因為我父親是台中人、母親是美濃人,所以我是中美混血。」
她說完後,我整個人呆住、無法動彈。
楞了幾秒後才猛然想起要趕快下車,於是跌跌撞撞地奔下車。
她是開玩笑的嗎?她是在開玩笑吧?是嗎?是吧?
目送公車的背影時,心裡還在琢磨著。
啊,沒錯,雖然難以想像,但她剛剛確實開了個玩笑。
她竟然跟我開玩笑?這是否意味著我跟她已經不只是初識了?
沒錯,雖然還是難以想像,但起碼在她心裡我應該不再完全陌生。
身後隱約傳來殺氣,我立刻低下頭,這次終於沒被敲頭了。
從那次開始,只要我一上車遇見她,她便會幫我拿書包。
不論公車內是否已擁擠。
除了剛上車時她說「袋子」、「書包」;我說『謝謝』外,
45分鐘的車程中,我們不作任何交談,視線也很少接觸。
倒是我要下車時,偶爾會聊兩句,不多不少,就是兩句。
「我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哦。」她說。
『喔。』
「上次是開玩笑的。」
『嗯。』我笑了笑,『我知道。』
我轉身下車,覺得這種Ending很完美。
「下車小心。」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不禁回過頭看著她,有點難以置信。
她沒再說話,只淡淡笑了笑,左手指了指公車前方。
我立刻醒悟,轉身加快速度,鑽出一條路下車。
不知道是她的叮嚀還是早晨的陽光,下車後我覺得整個人暖洋洋的。
從此在遇見她的日子裡,「下車小心」總是伴隨著我下車。
以前由擁擠的公車內下車時,難免會跌跌撞撞,有時甚至是狼狽不堪。
而下車後踩在地面時,肩上和手上的負重會提醒我升學壓力的存在。
但她這句叮嚀即使只是單純的客套,也會讓我下車時的心情從容篤定。
我甚至會有身上的負重減輕了的錯覺。
「你是高二嗎?」她問。
『是的。』
「我也是高二哦。」
『很好。』
「下車小心。」
一般成年人之間的互相介紹會從問人貴姓開始,可能為了方便稱呼,
也可能只是應酬似的客套。
但高中生之間應該會先問就讀的高中,再問唸幾年級。
這種問法既不是為了稱呼,也不是應酬話,只是單純想知道而已。
對於想進一步認識對方而言,是一個重要且必經的階段。
曾經很納悶為何我一上車就會剛好站在她面前方圓半公尺內?
推敲了幾天後,發覺這很合理、也合邏輯。
對通車上學的學生而言,每天在幾乎同樣的時間搭同樣路線的車,
如果可以選擇,一般人會坐在幾乎同樣的位置、站在幾乎同樣的地方。
這也許是因為安全感作祟或者只是單純的習慣。
我和她應該都屬於一般人,於是她總是坐在公車左後方的座位;
我則站在公車後門往車尾四步的地方,面對左側窗戶。
後來我上車後轉身往車尾跨步的瞬間,眼角就啟動搜尋功能。
一旦瞄到她,我會不自覺修正步幅大小,以便能夠完美地抵達她面前。
我甚至懷疑我是否還保有剛好走四步的習慣。
於是在自主意識的幫助下,我總是能剛好站在她面前。
合不合理、合不合邏輯、是否命中註定、是否特別有緣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我會站在她面前、我想站在她面前、我要站在她面前。
「對了。」她說,「我說我貧血也是開玩笑的,我只是皮膚白而已。」
『喔。』
「皮膚白不犯法吧?」
『不犯法。』我說,『但是犯規。』
「下車小心。」她笑了笑。
有幾次我還聞到她身上有股花香,香味細緻且濃郁。
「你是不是聞到花香?」
『嗯。』我點點頭。
「是梔子花哦。」她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
「下車小心。」
我貪戀那股香氣,進教室後把鼻子貼近書包,閉上眼睛仔細聞了一圈。
真是幸福的書包啊,可以躺在滿是梔子花香味的深藍色海洋上。
「你是狗嗎?」坐我旁邊的同學問。
『我寧願是。』我再把鼻子貼近袋子。
那時正是梔子花盛開的時節,在學校的工藝教室與美術教室之間,
沿路綻放梔子花。花朵約掌心大小,花形非常優雅。
以前經過時總是無視,自從認識她後偶爾會特地繞路去聞香。
梔子花的花瓣像她的膚色一樣,都是純淨的白。
後來每當我看見梔子花或聞到梔子花香時,都會聯想起她。
「你喜歡梔子花嗎?」她問。
『喜歡。』我看了看她,點點頭。
「梔子花的香氣很濃烈,聞久了好像會醉呢。」
『沒錯。』我又點點頭。
「下車小心。」
雖然不是每天上學都會遇見她,但只要遇見她,我的書包就會很幸福。
我曾統計過,在50個上課的日子裡,有19天遇見她,機率是0.38。
這種數字如果是打擊率的話,在棒球場上幾乎篤定拿打擊王了。
還有個有趣但並不嚴謹的統計,那就是在遇見她的日子裡,
我考試的平均分數比較高。
這或許意味著讓我成績進步的最佳解,便是提高上學時遇見她的機率。
「今天天氣很好。」
『嗯。』
「是個適合認真唸書的天氣呢。」
『沒錯。』
「下車小心。」
有次在颳風下雨的天氣裡遇見她,那天雨下得很大,即使打了傘,
書包和袋子還是不免被雨水弄溼。
尤其是收傘上車的過程中,會有兩秒左右是處於任風雨欺凌的狀況。
上車後發現地板因眾人溼鞋踩踏而有點泥濘,我躡手躡腳走到她面前。
「袋子。」她說。
『會弄溼妳的裙子。』我看了被雨水淋溼三分之一的袋子一眼。
可能是車子引擎聲和雨聲掩蓋了我說話時壓低的音量,她應該沒聽到。
「還是不要好了,會弄髒袋子。」她看了看地板上的溼泥,「雨傘。」
我將同時拿著袋子和雨傘的左手伸向她,她緩緩抽出我的雨傘。
連同她的雨傘,她把兩支雨傘斜斜地靠在雙膝,小心翼翼取得平衡。
「書包。」她說。
『會弄溼妳的裙子。』我又說。
「我的裙子溼了,你的書包應該不介意吧?」她應該又沒聽到。
我不知道該回答是或不,而且拿著袋子的左手也不方便拿書包給她。
「唉呀。」她恍然大悟,「還是應該要拿袋子才對。」
『會弄溼……』
她沒等我說完便伸出右手,我猜即使我說完她大概也不會聽見。
我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還是將袋子遞給她。
她將袋子平放在雙腿上,然後左右手分別拿起靠在雙膝的兩支雨傘。
『謝謝。』我說。
「不客氣。」她終於聽到了。
也許是因為從未在公車行駛途中與她對話過,再加上本身有些狼狽,
我不知如何掌握說話的節奏,而且說話的音量始終壓低。
大概除了那句『謝謝』維持正常外,其餘的話語好像含在口中一樣。
我發現她的髮梢有些溼潤,上衣也有幾處被雨水濺溼的痕跡。
同樣因風雨而有些狼狽,但她的神情依然一派輕鬆。
「你看。」她抬起頭,左右手各拿著一支傘,手心握住傘柄。
把傘立直,傘尖抵住地板,身子向前傾,說:「這樣像不像在滑雪?」
我忍不住笑出聲音,笑聲恐怕比剛剛說話時的音量還要高。
看來她除了皮膚白之外,個性也有點白,白目的白。
「今天雨下得真大。」
『嗯。』
「是個適合認真唸書的天氣呢。」
『沒錯。』我又忍不住笑了。
「下車小心。」
快升上高三了,即將進入傳說中地獄般的日子。
在聯考是大學入學唯一管道的年代,對她和我這種普通高中生而言,
不管冷熱、無論晴雨,都是適合認真唸書的天氣,也都該認真唸書。
我和她都有這種覺悟,而且為了避免升學壓力太大而導致精神失常,
我們也同時有了要常說冷笑話解壓的覺悟。
「一個大雄要配一個靜香,那很多個大雄要配什麼呢?」她問。
『嗯……』我想了三秒,說:『進香團。』
「這答案不錯。」她笑了。
『或許吧。』我也笑了。
「下車小心。」
「鄭成功給兒子一千塊,為什麼兒子只花兩百塊?」她問。
『所以才會叫正經八百啊。』我回答。
「這問題其實很無聊。」她笑了。
『確實是無聊。』我也笑了。
「下車小心。」
「什麼是眾矢之的?」她問。
『馬桶。』我說,『更嚴謹的答案是:公共廁所的馬桶。』
「你反應好快。」她笑了。
『剛好猜到而已。』我也笑了。
「下車小心。」
升上地獄般的高三後,袋子愈來愈沉、書包愈來愈重。
我不想讓她雙腿上的負擔過重,總是先把袋子塞滿以減輕書包重量。
鼓鼓的袋子像懷孕八個月的肚子,我擔心總有一天袋子會被撐破。
在車上將袋子交給她時,我會先將袋子直放地上,然後緩緩推向她;
下車拿袋子時,我會請她先推出袋子,我再緊抓住袋子右上角拉向我。
總之我不讓她有提袋子的機會,事實上她單手應該也提不動。
「你的書包變輕了。」
『嗯。』
「但袋子什麼時候要生小孩?」
『聯考過後吧。』
「下車小心。」
以前我從不洗書包,認識她之後我每星期至少洗一次書包和袋子。
書包和袋子早已褪色,青草般的翠綠變成比黯淡再淡一點的綠。
跟學校其他同學的書包比起來,我好像背著一個外校的書包。
原本綠底白字的書包和袋子,由於綠色部分太淡,校名便模糊不清。
如果第一次遇見她時背著現在的書包,她應該很難看出我就讀的學校。
那麼我當時的問句便不再是鳥問句,而是有意義的。
書包顏色變淡的過程是緩變的,跟她認識的程度也是漸進的。
隨著書包顏色愈來愈模糊,她的影像在我腦海裡愈來愈清晰。
無論是緩變或漸進,速度同樣慢到難以察覺變化。
驀然回首才驚覺書包早已不再翠綠,而我和她也認識了快十個月。
書包和袋子不僅記錄著我跟她認識的時間,也成了我和她之間的見證。
「你的書包和袋子都變老了。」
『嗯?』
「因為白了頭。」
『說的好。』
「下車小心。」
高三下學期在二月上旬開學,也是西洋情人節前夕。
我坐的那路公車為了應景,辦了個「愛情留言」活動。
乘客可自由拿取置放在司機座位旁的粉紅色卡片,寫完後投入收件箱。
司機會將愛情留言卡打洞穿上線,綁在吊環上的帶子。
剛開始時車上只有幾張零星的卡片,三天後所有的吊環上都有粉紅色。
有的吊環上甚至繫了三、四張卡片,看起來很壯觀。
「你有看到有趣的留言嗎?」
『沒有。』我搖搖頭,『寫的都滿無聊的。』
「字句也許無聊,但這樣做很浪漫呀。」
『是嗎?』
「下車小心。」她點點頭。
我18歲的人生像白開水一樣,雖然平淡,但很健康。
原以為在卡片上留言然後公開展示是件無聊的事,不管寫的好不好。
不過既然她說這樣做很浪漫,那就……
就寫寫看吧。我想應該不會有害健康。
放學回家的公車上,我在下車時悄悄的摸走一張粉紅色卡片。
司機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竟然感到無比心虛。
回家後想了整晚,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隔天上車找靈感,發現我右手抓住的吊環上面掛著三張女孩寫的卡片:
「我是那樣的深深的愛著你。深深的、深深的,像大海一樣深。」
「為什麼?只是在卡片上寫『我愛你』而已,竟然流下了眼淚。」
「邂逅真愛生死不渝,今生只為與你相遇,下輩子還要在一起。」
如果以後我女兒寫出這種留言,我大概會跟她斷絕父女關係。
上課時無法專心,總在思考該寫些什麼?
這樣不是辦法,得趕快寫點什麼,什麼都好,不然根本無法上課。
我閉上眼睛,試著在腦海裡浮現她的影像,卻是一片朦朧的白。
慢慢調整焦距,影像逐漸清晰,那是梔子花的花瓣。
鼻子也彷彿聞到一股濃郁的芬芳。
嗯,就這麼寫吧。
給看似混血其實貧血的女孩
總是在擁擠的公車內遇見坐著的妳
在只屬於我的40公分見方的桃花源裡
從未見過妳站起
如果能在開滿梔子花的山坡上
再次與妳相遇
即使妳只是迎面走來 說花好美哦之類的話語
然後與我別離
我依然相信 那一定是我今生
最美麗的記憶
國標舞舞者
反覆讀了幾次,總覺得不太滿意,寫不出詩該有的感覺或意境。
人們常說戀愛會讓人變成詩人,也許是因為我不是處於戀愛的狀態,
甚至連單戀也不算,所以才無法寫出一首完整的詩。
不過對我這樣的普通高中生而言,這已經是絞盡腦汁的最佳解了。
反正我的目的不是寫詩、也不是寫下愛情留言,而是許願。
我希望將來離開通車的日子後,我還能遇見她,不管何時與何地。
放學的公車上,可能是因為緊張,精神有點亢奮。
下車時經過司機旁,雖然知道司機會習慣性看著乘客下車,
但當他瞄了我一眼時,我又莫名其妙感到心虛。
迅速將卡片投入收件箱後,我飛也似的衝下車。
之後坐車時,總會特別留意右手抓著的吊環上面的卡片。
愛情留言活動從二月初到三月中,這段期間我從未發現我寫的卡片。
這其實很正常,畢竟我不可能找遍車上每一個吊環上的每一張卡片,
而且這路公車也不只一輛。
雖然知道剛好看到自己所寫的卡片的機率極低,
但我還是很想看看那張卡片繫在吊環上的樣子。
當公車終於回復正常而不再一片粉紅時,心裡湧現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無論如何,這件事要讓它早點過去,我不該放在心上。
在聯考腳步已經逼近的階段,我應該更專心、更心無旁騖。
如果我有任何敏感或細膩的心思,應該要全放在數學上頭,
或許還可以幫助我解題。
「只剩100天了。」她說。
『是啊。』
「第二句。」
『啊?』
「下車小心。」
教室黑板的右上角,總是用黃色粉筆寫下距離聯考的天數。
黑板每天擦來擦去數十遍,那小塊黃色角落始終被慎重地避開。
當你問高三生今天是幾月幾號?他會想三秒才回答,而且未必答對。
但如果你問的是距離聯考還有幾天?他會毫不遲疑說出正確的答案。
而且是用驚恐的語氣。
一旦我腦海裡浮現出那個黃色數字,腦袋會瞬間凝固,無法思考。
我猜她也是如此,所以根本無法說出有意義的第二句話。
「吃過早餐了嗎?」她問。
『吃過了。』
「身體要顧好。」
『謝謝關心。』
「下車小心。」
當黃色數字只剩下兩位數時,我常沒來由的感到緊張,然後心跳加速。
這種緊張感突襲的頻率隨著黃色數字的減少而增加。
似乎只有在上學途中遇見她時,心跳的速率才會平緩。
而她的簡單問候對我來說是種良藥,可以讓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
不被緊張感突襲。
距離聯考剛好只剩兩個月的那天,我又聞到她身上的梔子花香。
「梔子花又開了。」她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是啊。』
「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
「下車小心。」
對於時間飛逝這件事,我真的無話可說。
從初識她那天算起,已過了一年又一個月。
當今年的梔子花凋謝後,我還可以再聞到她身上的梔子花香嗎?
即使僥倖可以,又是在何處呢?
為了怕分心,也不想在上課期間莫名其妙想起她,我刻意不去賞花。
但我終究按捺不住想聞香的衝動,還是在某天中午衝去賞花。
可惜梔子花半數已凋謝,剩下的半數又大多轉為乳黃色的花,
純白的梔子花所剩無幾。
花兒謝了,才決定去賞花。花落了,變成土肥,等待下一個春末夏初。
還會綻放出一大片潔白嗎?
我竟莫名感傷,莫非這就是所謂的聯考症候群?
「幫你加個o。」
『嗯?』
「Hell是地獄。」她笑了笑,「但加個o就變成Hello了。」
『沒錯。』我也笑了,『謝謝。』
「下車小心。」
「如果你的面前有陰影,請別害怕。」
『嗯?』
「那是因為你的背後有陽光。」
『謝謝。』我說,『不過陽光就在我面前,所以陰影早已拋到背後。』
「下車小心。」她笑了,笑容如朝陽般溫暖。
6月的第二個禮拜四,就是我學校的畢業典禮。
離聯考還有將近三個禮拜,為了確保我們這種準考生會努力不懈,
校方希望我們畢業後還是要來學校,老師也可以來幫我們複習功課。
差別的只是可以比之前晚一個鐘頭到校。
而夜間也開放一間閱覽室到晚上九點半,讓準考生自由利用。
因此畢業後我還是每天到學校,待到晚上九點半才回家。
不知道她學校的狀況如何,但晚一個鐘頭出門的我,從此不再遇見她。
乘客換成上班族和一些買菜的婦人,不再幾乎全是學生。
這路公車已坐了三年,如今我竟然覺得好陌生。
而且好孤獨、好寂寞,有時甚至覺得傷感。
我想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夜間的閱覽室開放到考前三天,我一直待到最後一晚最後一刻。
離開學校(這次真的是徹底離開)後,獨自在站牌下等公車。
突然又想起她,不知道她準備得如何?會緊張嗎?考得上吧?
我想她應該和我一樣,在最後的衝刺階段,壓抑所有唸書以外的念頭,
一心一意專注在聯考這件事吧。
車來了,我仍然從後門上車。簡單瞥了一眼,座位只坐了三成。
我依照習慣轉身往車尾方向走,打算隨便找個位子坐下。
走到第四步,發現她就坐在身旁,略低下頭,或許休息或許沉思。
再往後走也不是、站著也不是、坐下也不是,我所有動作完全暫停。
車子重新啟動,我嚇一大跳,嘴裡不禁發出一聲「啊」。
在失去平衡的瞬間,右手反射似的向上抓,剛好抓住一個吊環。
這擾動應該喚醒了她,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充滿驚訝。
互望了一會後,我覺得在略顯空曠的公車中當唯一站著的人實在很怪,
便繼續往車尾跨出一步,然後把書包和袋子放上行李架,
在她右側50公分處坐下。
這距離差不多是一個成年胖子的屁股寬度。
我感覺坐著有些不舒服,大概是座椅有些硬或是坐姿不自然吧。
或許不是座椅或坐姿的問題,而是我根本不習慣在她身旁坐著。
眼角餘光偷瞄了她幾次,她似乎仍然維持著休息或沉思的狀態。
一想到應該開口跟她說些什麼,頓時覺得緊張萬分,心跳狂飆。
我猜聯考當天聽到鐘聲要進入考場時的緊張感約莫也是如此吧。
從未以坐著的角度跟坐著的她交談,我得先克服這股陌生感才能開口。
暗自深呼吸試著冷靜,腦海裡也迅速搜尋合適的字句當開場白。
想了許久才想出『這麼巧,妳也這時候才回家』之類的話。
我打算等心跳恢復正常後便轉頭開口。
沒想到心跳恢復正常時,我也快下車了。
公車正在等紅燈,綠燈亮後右轉100公尺就到站了。
我無暇細想,按了下車鈴,站起身拿下行李架上的書包和袋子,
書包掛上左肩、左手提著袋子,然後往前走了一步,停下。
綠燈剛好在此時亮起。
回到我站著她坐著的習慣位置,我想我可以開口了。
「你也在學校待到這麼晚才回家嗎?」她反而先開口。
『是啊。』我說,『家裡比較吵、誘惑也多,便想在學校多唸點書。』
「我也是這麼想。」她點點頭,呼出一口氣,「不過還真累。」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聯考加油哦。」
『第三句了。』
她楞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
「那麼再說第四句吧。」她說,「祝你金榜題名。」
『謝謝。』我說,『妳也是。』
公車開始減速靠站,我也該往前走了,但腳步始終無法邁開。
我驚覺我似乎被「下車小心」這句話制約了。
換言之,當她沒說「下車小心」時,我根本無法下車。
「下車小心。」她終於說,在公車靜止的瞬間。
我很努力地看了她一眼,因為我知道,這一眼很可能是最後一眼。
車門嘩啦一聲開啟,我轉身快步向前,在司機回頭時剛好經過他身旁。
低頭躍下車門階梯,車門在身後迅速關閉,然後公車繼續向前。
我轉頭看著公車漸漸沒入遠處的黑暗,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
腦海裡冒出許多凌亂的字句,但排列組合後似乎別具意義。
這些文字如泉水般湧出,止也止不住,而且源源不絕。
如果是這時候,那張愛情留言卡只需五分鐘就可以填滿。
看來現在的我已經可以寫詩了。
剎那間我恍然大悟,原來我真的很喜歡她。
第一次遇見她是去年四月初,離別是今年六月底,總共約一年三個月。
扣除假日,再乘上遇見她的機率值0.38,我遇見她超過100次。
我到底是從何時或是從哪次開始,喜歡上她呢?
也許每一次的相遇都像是往駱駝背上添加的一根稻草,
我並不知道哪一次才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只知道駱駝已經倒了,而且這次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公車的離去帶走我身上所有重量,我彷彿置身於無重力狀態的太空。
在太空中,眼淚也沒有重量,因此淚水不會沿著臉頰流下來,
只會不斷累積在眼球周圍。
所以我沒有流下一滴淚,但眼窩裡滿滿都是淚水。
這一年是1992年,也是尾崎豐猝逝的那一年。
瀨戶天籟的名言
無法對愛情忠貞的人~是不會得到幸福的
- Sep 18 Wed 2013 23:26
阿尼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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