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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梔子花開

      


深夜的操場上,既沒有人影,也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我覺得我把所有的話都講完了,她是我的阿尼瑪,這樣就夠了。
再沒有任何話語可以補充或加強,也不需要。
因此我不再開口,她也因我的沉默或我剛剛的話語而沉默。


「手還我。」她先打破沉默。
『嗯?』
「舞會進場時,你向我借了左手。」她說,「現在還我。」
我楞了楞,然後伸出左手,她用右手輕輕握住我左手。
「還有一圈。」她笑了笑。


我們牽著手,繼續沿著跑道順時針方向,安靜地前進。
「門禁時間快到了。」走完一圈後,她說:「回宿舍吧。」
『嗯。』我點點頭。
我們直接走到宿舍樓梯口,然後她停下腳步、放開我左手。


她突然站直身體原地跳起,跳了幾下。
『妳在做什麼?』我很納悶。
「你不是說我被你的阿尼瑪附身了嗎?我以為我應該會飛天遁地了,
 沒想到還是飛不起來。」她笑了笑,「我這樣跳,很像殭屍吧。」
我靜靜看著她的笑容,她果然是有點白目。


『妳是我的阿尼瑪,妳不會飛天,也不會遁地。但妳會讓我哭、讓我
 笑、讓我神魂顛倒。妳有女神般的魅力,讓我毫不考慮奉獻一切;
 妳也有女巫般的魔力,讓我瘋狂迷戀無可救藥。妳是我的潛意識裡
 女性所有美好特質的投射,妳也是我夢中情人的形象。』
我說完後,注視著她白皙臉頰上泛起的紅。


『如果妳不趕快說聲晚安然後上樓睡覺,我還會說出更噁心的話。』
她楞了楞,微張著嘴卻說不出話。
『妳對我有致命的吸引力,妳讓我朝思暮想……』
「晚安。」她立刻說,說完後轉身跑上樓。
『晚安。』我朝她的背影說。


回寢室後,我一個人爬上宿舍頂樓沉思,也想通了一些事。
對阿忠、小偉、李君慧而言,當他們初識林依琦、徐雅玲、蕭文瑩時,
因為阿尼瑪的作用,使得這三個女孩分別成為他們各自的阿尼瑪。
我17歲初識梔子花女孩時,應該也是將阿尼瑪的形象投射在她身上,
只是當時的我不知道而已。


新年快到了,原本打算約梔子花女孩一起跨年,但前社長突然來找我。
他約了放聲大哭的女孩在今年最後一晚去看電影,要我也一起去。
『我不想當電燈泡。』我說。
「沒關係。」他說,「她也會帶一顆電燈泡。」
他說放聲大哭的女孩要求得有旁人,她才肯跟他看電影。
我推辭了一會,但禁不住他再三懇求,只好勉強答應。


沒想到放聲大哭的女孩所帶的電燈泡就是梔子花女孩。
由於我們沒有因看電影而相遇的心理準備,因此都驚訝得說不出話。
本來我是心不甘情不願去看這場電影,沒想到卻是個大大的驚喜。
而且如果可以跟梔子花女孩進一步交往,
那麼一起看場電影應該是必經的過程,我需要累積這種經驗值。


第一眼見到放聲大哭的女孩,只覺得她很普通,像擦肩而過的路人。
但前社長高中時每天放學後都會跑去她的校門口,只為了見她一面。
可見對前社長而言,她一定有強烈且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最後甚至讓他做了件蠢事,也因而被記一次警告。
我不禁聯想,放聲大哭的女孩或許就是前社長的阿尼瑪吧。


「情人眼裡出西施」這句話很有道理,也呼應了阿尼瑪的作用。
每個男人的阿尼瑪就是他的西施,但在別人眼裡可能只是路人甲。
就像我覺得林依琦聒噪、徐雅玲太凶、蕭文瑩太酷,
但在阿忠、小偉、李君慧的眼裡,她們就是西施。
即使出現了張秀琪這個客觀條件接近西施的女孩,他們也不會動搖。


進了電影院後,我們四個人的座位由左而右依序是:
梔子花女孩、我、前社長、放聲大哭的女孩。
『幫個忙。』我轉頭向左。
「嗯?」
『就當作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看這場電影。』
「好吧。」她微微一笑。
我把頸部向右轉動的肌肉鎖死,營造只有我和她一起看電影的氛圍。


在電影放映前的預告時間,她拉了拉我左手衣袖,我不禁轉過頭。
「阿尼姆斯對女生的作用,是不是就像阿尼瑪對男生的作用?」
『嗯。男生會迷戀他的阿尼瑪,正如女生會迷戀她的阿尼姆斯。』
「但阿尼瑪只有一個,而阿尼姆斯可以有好幾個。是這樣嗎?」
『沒錯。』我點點頭。


「如果女生對男生說:你是我的阿尼姆斯。雖然可以表示她迷戀他,
 但不能代表那男生是唯一?」
『勉強可以這麼說。』我想了一下,『因為女人可能把阿尼姆斯的形象
 投射到一個或某幾個男人身上。』
「哦。」她似乎很失望。
『怎麼了?』


「當男生說:妳是我的阿尼瑪,就可以代表一切,也會讓女生很感動。
 可是當女生說:你是我的阿尼姆斯,卻還得加上『之一』。」
『之一?』
「阿尼姆斯可以不只一個,所以只能表示他是她最喜歡的人之一。」
『沒辦法。』我笑了笑,『女生的心思確實比男生複雜。』
「不公平。」她說。


『所以那晚我說妳是我的阿尼瑪時,妳很感動。』
「哪有。」
『妳剛剛不是說,當男生說妳是我的阿尼瑪,女生會很感動?』
「呃……」她楞了一下,「那是對一般的女生而言。」
『沒錯,妳不是一般的女生,妳是我的阿尼瑪,妳是獨一無二。』
「好啦,我承認。」她笑了笑,「是有一點點感動。」
『謝謝。』我也笑了。


「電影快開始了,我們不要再說話了。」
『看來妳似乎還沒有身為我的阿尼瑪的自覺。』
「什麼意思?」
『妳是我的阿尼瑪,即使妳在電影放映時說話、亂叫、跑來跑去、
 甚至大聲放屁,在我眼裡,那些都是非常可愛的行為。』
「胡扯。」她笑了起來,隨即止住笑,低聲說:「噓,電影開始了。」
我點點頭,閉上嘴巴。


整個交談的過程,我們一直都是壓低音量而且摀著嘴巴。
就像用無線電通話一樣,我講話時,我摀著嘴巴靠近她的右耳;
輪到她講話時,她摀著嘴巴靠近我的左耳。
雖然放映過程中我們沒有交談,但她的聲音仍會莫名其妙在耳邊響起。
即使這家電影院的音響很好,也無法完全掩蓋她的聲音。


看完電影,我和前社長送她們回宿舍。
原本我和她應該扮演電燈泡的角色,但一走進交誼廳,
我卻覺得前社長和放聲大哭的女孩才是電燈泡。
我和她悄悄離開他們十步,打算說些話再告別。
「新的一年快到了。」她說。
『是啊。』我附和。


今年我與梔子花女孩重逢、一起吃飯郊遊、一起參加耶誕舞會,
不再是只能站著看坐著的她,然後最多交談兩句。
因此這一年對我而言非常充實而美好,我捨不得送走它。
「雖然新年還沒到,但還是先跟你說新年快樂。」她說。
『不要啦。』
「嗯?」
『喔,沒事。』我說,『那我也先說新年快樂。』


『新的一年……』
「我們還是會見面。」她搶先說,然後笑了笑,「我上樓了。」
『我送妳到樓梯口吧。』
「不用了。才幾步路。」
『但我很想再看一次殭屍跳。』
「身為你的阿尼瑪,我命令你忘掉那個畫面。」
『遵命。』我陪著她走到樓梯口,果然只走了八步。
「晚安。」她轉身上樓。


放聲大哭的女孩也緊跟著上樓,經過我身旁時,她問:
「還是情感濃度不足以成為愛情的友情嗎?」
『嗯……』我想了一下,『或許吧。』
「那麼加油吧。」她笑了笑,然後揮揮手說聲Bye-bye。
『謝謝。』我也說聲Bye-bye。


前社長說要請我吃宵夜,我們便回去學校附近找了家麵攤。
「謝謝你今晚肯跟我們看電影。」他說。
『不客氣。』我說,『那麼學長今晚很順利嗎?』
「不管順不順利,我以後都不會再跟她見面了。」
『啊?』我大吃一驚。
他的神色倒很自然,沒有明顯的情緒起伏。


「對高中時的我而言,她就是我的阿尼瑪。」
『我猜也是。』
「第一眼看見她,腦中好像響了聲悶雷,從此墜入情網,整顆心被她
 佔據,根本無心唸書。」他說,「我千方百計想接近她,才會做出
 那件蠢事,之後就沒再看見她。直到今年耶誕夜,終於又見面。」
『學長是邀請她當耶誕舞會的舞伴嗎?』
「嗯。不過她拒絕了。」他說,「可是我一點也不難過。」
『為什麼?』


「已經四年沒見,但我上禮拜看見她時,竟然完全沒有特別的感覺。」
『怎麼會這樣?』
「四年前,她是我的阿尼瑪,我深深為她著迷。四年後,對我而言,
 她卻成了一個普通而平凡的女生。」
我看著他苦笑,驚訝得說不出話。


「我曾經跟你說過:人永遠會有選擇。但阿尼瑪例外,因為內心深處
 總有一股神祕力量,引導我們去選擇特定的女性,由不得我們。」
他說的沒錯,就像魔術師的選擇一樣,我們根本沒有選擇。
因為潛意識裡的神祕力量,早已幫我們做好選擇。


「四年前她是我的阿尼瑪,而現在的我無法將阿尼瑪的形象投射在她
 身上,這些都不是我的選擇。」
『我還是搞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阿尼瑪是男性內心的女性形象,在男子身上既不會呈現也永遠不會
 消失。但隨著男子心理成長,內在的阿尼瑪也會從幼稚變成熟。」
他說,「或許我現在潛意識裡的阿尼瑪形象跟四年前不同吧。」


『既然已經沒感覺了,為什麼學長今晚還約她看電影?』
「我只是完成高中時的心願而已。」
『恭喜學長完成心願。』
「謝謝。」他說,「你也該恭喜我變得比較正常。」
『不僅正常,而且學長剛剛的談話也很專業呢。』
「自從被記一次警告且不再看見她後,我總覺得自己失魂落魄。現在
 這一切都過去了。」他看了看錶,「可以跟你說聲新年快樂了。」
『新年快樂。』我也說。


室友都出門去跨年了,只剩我一個人在寢室裡思考人生。
當我們還是嬰兒時,在外人感覺既非男性也非女性。
之後受到社會對男女的期望不同,才逐漸將我們塑造成男人和女人。
我們只成為自己的一半,另一半潛藏著,成為阿尼瑪或阿尼姆斯。
於是每一個人都藉由戀愛,尋找自己所遺失的另一半。
也就是說,男性在女性身上,尋找自己心中的阿尼瑪。
阿尼瑪是男人內在的女人、阿尼姆斯是女人內在的男人,
因此依據榮格的理論,每個人其實都是和自己談戀愛。


新的一年到了,這也意味著學期快結束了。
心理社本學期最後一次團體活動時間,幾乎都是女社員說話。
工設一的學妹侃侃而談她心中另一半的模樣,我越聽越皺眉。
從不遲到,但她常遲到卻不生氣;她感冒了,還是會用她的杯子喝水;
有點害羞,卻常為了她大聲說出我愛妳;永遠微笑以對她的無理取鬧;
吃她吃剩的東西;隨時可以放下一切只為陪她聊天……
「我很怕蟲子,當我看到蟲子大聲尖叫,他也不會笑我。」學妹說。
我心想:那可能是因為他也怕啊。


「他說謊時會結巴……」
『所以他不結巴就表示說實話?』我忍不住插嘴。
「嗯?」她楞了楞,「邏輯上是這樣沒錯。」
『那麼他要騙妳太容易了。』我說,『他只要故意用結巴的口吻說出
 幾次無傷大雅而且容易拆穿的謊話,妳就會知道他說謊時會結巴。
 等到他真正想說謊騙妳時,就照平常講話那樣自然說出就行,反正
 妳一定會認為那是實話。』
「這……」她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直到團體活動時間結束,學妹的嘴巴才合攏。


「頭腦清楚、言辭犀利,學弟你變得不太一樣哦。」怡珊學姐說。
「經過耶誕和新年,到底發生什麼事讓你改變呢?」秀珊學姐說。
「過新年了不起去跨年,那應該只會影響心情。」
「所以耶誕舞會一定有發生事情才會讓你改變。」
「是不是跟你的舞伴告白了?」珊珊學姐異口同聲。
『什麼事都瞞不過學姐。』我嘆口氣。


我說起去年耶誕夜所發生的事,她們始終保持微笑傾聽。
「你的阿尼瑪對你有正面的影響。」怡珊學姐說。
『是嗎?』
「所以你才會變得非常有自信呀。」秀珊學姐說。
或許是因為我找到阿尼瑪,於是我變得完整,也因此更有自信。


期末考考完的那天晚上,我去找梔子花女孩。
「我們到操場走三圈吧。」她說。
天氣很冷,空曠的操場上風很大,我們的雙手插進各自的外套口袋裡,
順時針繞著操場散步。我們幾乎不交談,頂多就是:
「很冷」、『嗯』、「真的很冷」、『是啊』之類沒有殺傷力的對話。
走完三圈後,臉部肌肉也凍得差不多了,我們再走回交誼廳。
「身為你的阿尼瑪,我命令你放寒假時要好好過年。」
『遵命。』


寒假期間無所事事,我常常會想起梔子花女孩。
但比起去年寒假時的想念,今年寒假的想念溫馨多了,而且還有期待。
我可以想念相處時的點滴,也知道很快就會見面,並且期待著。
我依照她的指示好好過年,而情人節就在大年初五,也算過年期間。
所以我只能裝作不知道大年初五也剛好是西洋情人節這件事。
不過我還是會想起那張愛情留言卡上面的文字。


新學期到了,班上選幹部的時候,我和李君慧堅持要告老還鄉。
那天我患了重感冒,戴上口罩虛弱地說出:我快不行了。
也許同學看我可憐或是良心發現,便改選公關和康樂股長。
確定不用再當公關後,隔天感冒便不藥而癒,只剩頭還有點痛。
我等不及讓頭痛痊癒,吃了顆頭痛藥後,當晚便去找梔子花女孩。


我走進交誼廳,她還是坐在相同的位置,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為什麼吃了頭痛藥之後,頭還會痛呢?』我問。
「因為那個頭痛藥的副作用是偏頭痛。」她回答。
『原來如此。』
「什麼叫原來如此?」她說,「我這個答案對嗎?」
『我回去看使用說明書就知道了。』
「嗯?」
『沒事。』我說,『我今天來,只是想見妳一面而已。』
「那麼我們到操場走三圈吧。」她笑了笑。


她到底知不知道今年入冬以來最強的一波寒流就在今晚來襲?
她們學校的操場是一般常見的橢圓,長邊剛好是東北、西南走向。
在空曠的操場頂著冷冽的東北風走路,不要說前進,連交談都很困難。
如果是為了去救人或是送小孩去急診,那無話可說;
可是我們只是去散步啊。


逆著風走完一長邊,繞到另一長邊時,卻是被狂風推著走。
我們的腳步有些踉蹌,而且感覺只要雙腳離地就會騰空飛起。
『我可以問妳一個深奧的問題嗎?』我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在這種天氣還要到操場走三圈?」
『嗯。』我點點頭,縮了縮脖子,『我想妳一定有特別的理由。』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她笑了笑,「因為我任性呀。」


『喔。』
「我很任性,你不訝異嗎?」
『妳是我的阿尼瑪,即使妳很任性,在我眼裡依然是非常可愛的。』
「好吧。我老實說。」她說,「但你不可以笑我。」
『我現在只擔心會飛起來,根本笑不出來。』
她從外套口袋抽出右手,然後伸向我,我便也從外套口袋抽出左手。
她右手握住我左手,擺動了幾下。


「在我人生的七千多個日子裡,我有很多快樂的時光。七歲時第一次
 去動物園、十三歲時捧著第一朵梔子花聞香、十五歲時的國中畢業
 旅行、十八歲的暑假考上大學等等,都是我非常難忘的快樂記憶。
 但如果讓我選擇的話,去年耶誕夜我們在操場散步應該是我最快樂
 的時光。我想永遠留下那晚的快樂感覺,是那種真實的、活生生的
 感覺,而不只是曾經很快樂的記憶。我相信只要在這個操場散步,
 那種感覺就會一直存在,不會褪色、也不會變淡、更不會消失。」


我不知道潛意識裡的神秘力量為什麼會將阿尼瑪投射在她身上?
我只知道我很喜歡她,深深的、深深的,深不可測。
我突然很想牽著她的手,然後雙腳一起離開地面,看是否能騰空飛起。
如果真的飛起來了,那麼飛到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不落地也行。


『即使妳從這個學校畢業,如果還在這個城市,甚至不在這麼城市也
 無所謂,只要妳願意,我們就來這個操場走三圈。』
「真的嗎?」
『嗯。以後我來找妳時,不管要做什麼,一定先來操場走三圈。』
「好。」她吸口氣,「要逆風了。」
『嗯。我準備好了。』
我們緊握住對方的手,在逆風中緩緩前進。


從此以後,我每次去交誼廳找她,見面後總會先去操場走三圈。
如果是一起吃飯,飯後還會再去操場走三圈。
我不知道一直順時針沿著操場走三圈是否有助於感情進展,
但起碼這樣做會讓身體更健康。


不用再當公關後,我變得比較清閒,更常參與心理社的活動。
心理社每學期都會舉辦側寫比賽,前幾次我沒參加,這次想去玩玩看。
為了避免社員剛好認識要觀察的對象,所以通常是在校外找個地點。
社長選了學校附近公園的廣場當作比賽地點,時間是週六下午一點。
以前都是珊珊學姐拿冠軍,但她們還沒有出現,應該又是姍姍來遲。
廣場上的人不多,社長指定一個坐在椅子上看書的女孩為觀察對象。
大家在離她20公尺遠的樹下仔細觀察她十分鐘後,便開始發表看法。


有人從她看的書和翻頁的動作,推測她的背景;
有人從她的穿著、髮型和坐姿,推測她的性格;
有人從她專注看書的模樣,推測她的心理狀態。
但她只是安靜地坐著,除了手指偶爾翻頁外,幾乎沒有多餘的動作。
而且她也沒起身或跟人聊天,所以根本看不出談吐、舉止和表情。
這題實在太難,大家只能瞎猜,社長正想換個觀察對象時,我開口了。


『從她所處的環境和四肢的擺放,我推測她應該姓楊。』
「你說什麼?」社長幾乎大叫。
『她身旁有棵樹,得「木」。太陽高掛在她頭上,得「日」。她坐在
 長椅上,得「一」。右手自然垂下,左手曲肘捧著書,得「ㄅ」。
 雙腿向前伸直,腳跟著地,可以得兩個「丿」。』我邊說邊比劃,
『組合起來,就是「楊」。』


「這不是側寫。」社長說,「這是瞎掰。」
『我是根據人體象形文字學來推測,這是側寫的最高奧義。』我說,
『不信的話,可以去問那個女孩是否姓楊。』
有個社員跑去問她,只見她手中書本滑落、彈起身,一臉驚訝。
「……」社長則是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社長不是白痴,根本不會相信可以經由側寫得知一個人的姓氏。
或許他覺得這只是巧合,但他還是宣布我是這次側寫比賽的冠軍。
比賽結束大夥都走光後,我走到坐在長椅上看書的女孩身旁。
『嗨,楊玉萱。』我笑了笑。
她抬起頭,手中的書本再次滑落。


『這本書被妳丟在地上兩次了。』我彎腰撿起書本,遞給她。
「謝謝。」她伸手接過,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也想問妳相同的問題。』
我簡單說起側寫比賽的經過,她則說她吃完午飯後買了本書,
經過這座公園時,覺得初春中午的氣候很舒適,便坐下來看書。
『好久不見了,近來可好?』我問。
「你這次終於覺得可以算是好久不見了。」她笑了起來。


俯視著她,很容易讓我聯想起高中時跟梔子花女孩相遇的情景。
但畢竟她不是梔子花女孩,我便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大概有四個月沒見,我們簡單說起彼此在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事。
不過我們似乎很有默契,都跳過耶誕時節那一小段。
這其實很怪,就像當你敘述你的寒假生活時,竟然跳過春節。


說完彼此別後的日子,我們幾乎有一分鐘同時沉默,氣氛有些詭異。
「你參加去年的耶誕舞會了嗎?」她終於先開口。
『嗯。』我點點頭,『妳呢。』
「我沒去。」她搖搖頭。
『喔。』我莫名其妙覺得尷尬。


「你的舞伴是什麼樣的女孩?」
『嗯……』我想了一下。
「抱歉。」她說,「如果很唐突,請你不用回答。」
『不是這樣的。』我說,『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而已。』
「簡單說就好。」她笑了笑,「我只是好奇。」
雖然輕描淡寫,我還是說出高中遇見她然後分離最後又重逢的過程。


「看來你們應該是註定要在一起。」
『呃……』我又覺得尷尬,『或許吧。』
「我還是要謝謝你帶給我第一次參加舞會的美好回憶。」她笑了笑,
「我只要回憶起那晚,就會感到非常非常滿足呢。」


『楊玉萱。』
「嗯?」
『為什麼妳還這麼年輕,卻已經要靠過去的美好回憶來讓自己感到
 滿足呢?』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眼神充滿疑惑。


『如果我們七老八十,確實要靠過去的美好回憶來讓自己滿足。但妳
 才二十歲,妳隨時會有新的美好記憶,也許下個月,也許下星期,
 甚至是明天,在妳身上都很有可能發生美好的事值得妳將來回憶。
 妳不該只滿足於我那晚帶給妳的美好回憶,妳應該要求更多更多,
 因為妳值得更多、也絕對會有更多美好的回憶。』
她聽完後楞了楞,隨即笑了起來,而且是很開心的笑容。


「蔡修齊。」她笑說,「我真的會記得你耶。」
『我也會記得妳叫楊玉萱。』我也笑了,『不是因為我弄破妳的裙子
 良心不安以致一輩子記得,也不是因為妳送我的鑰匙圈我一直帶在
 身上於是才記得。而是因為妳是一個很好的女孩,所以我會記得。』
「那就多謝你了。」
『應該是我要謝妳。』我笑了笑,『能夠記得妳,是我的榮幸。』
我們又開始閒聊,但這次並沒有像耶誕舞會那種必須避開的地雷。


「差點忘了。」她看了看錶,站起身,「我得走了,跟朋友有約。」
『那就下次再聊了。』我也站起身。
「你真的把我送你的鑰匙圈帶在身上?」
『當然。』我從口袋掏出那隻金牛,在手上把玩一會,『這個鑰匙圈
 不但好看,而且機車郊遊時也很實用。』
「機車郊遊時很實用?」她很納悶。
『下次再詳細告訴妳。』
「好,那就下次。」她揮揮手,「記得哦。」
『我會記得。』我也揮揮手。


目送楊玉萱離開的背影,正打算也轉身離開時,竟然看見珊珊學姐。
『學姐怎麼這時候才來?』我很訝異,『側寫比賽早就結束了。』
「我們到了好一陣子了。」怡珊學姐說,「只是在觀察你跟她而已。」
「跟那位終於忍不住還是打噴嚏的女孩說清楚了吧?」秀珊學姐問。
『算是吧。』我嘆口氣。
「怎麼了?」珊珊學姐問。


『我只是覺得疑惑。』我說,『為什麼她會有點喜歡我?』
「你想想看,狗為什麼對你狂吠,是因為牠是瘋狗?」怡珊學姐說,
「還是因為你身上有屎?」
『學姐的意思是……』我忍不住笑了,『我身上有屎?』
「我們這年紀的男女,被異性身上某些特質所吸引,是很正常的事。」
秀珊學姐說,「你身上應該有某種特質吸引她。」
『什麼特質?』我問。


「我剛剛仔細觀察你和她之間的互動,我發現你身上有一種特質。」
怡珊學姐說,「這種特質通常用來形容女性,叫文靜。」
『文靜?』
「嗯。」秀珊學姐說,「或許用來形容男生並不恰當,但你身上的這種
 特質,確實很像文靜。」
我仔細思考學姐的話,或許正如我被她的文靜典雅特質所吸引一樣,
她也因我的文靜特質而被吸引。


四月初是我認識梔子花女孩滿三年的日子,我去找她一起吃飯。
她說滿三年值得慶祝,提議多走兩圈,總共要走操場五圈。
『我一定要想辦法讓妳有新的快樂感覺。』
「為什麼?」
『將來我們認識三十年時,得走操場幾圈?』我笑了笑,『那時恐怕
 我們都走不動了。所以一定要想辦法找出新的快樂感覺啊。』
「嗯。」她點點頭、笑了笑。


期中考過後,心理社打算在四月下旬舉辦心理週活動。
我和珊珊學姐正討論活動的項目和細節時,有個男社員跑過來大叫:
「排球場上有個大正妹,很多人都跑去看了,我們快去卡位!」
『喂。』我說,『是討論心理週的活動重要?還是看正妹重要?』
「看正妹重要。」珊珊學姐竟然說。
說完後,她們便拉著我到排球場。


原來今年大外盃在本校舉行,很多大學的外文系學生都來本校參賽。
比賽的項目很多,主要是各種球類。
排球場上鬧烘烘的,觀眾一面倒為正妹所在的球隊加油。
如果有人帶你去看人群中的某個正妹,但並沒有指出正妹的位置,
你應該會先問:正妹在哪?
但當我們到排球場卡好位後,根本不需要旁人指出正妹在哪,
我們只看一眼就知道誰是正妹。


好幾個月沒見,一看見張秀琪還是驚豔不已。
人要衣裝這句話固然沒錯,但衣要人裝卻更有道理。
雖然有一群女孩穿著同樣的衣服,但她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卻最亮眼。
只不過是白底滾紅邊的長袖上衣搭配淡藍色長褲的樸素款式,
但這套運動服在她的襯托下,卻像是出自國際服裝設計大師的手筆。


我注視著她在場上的動作,單純的雙手托球看起來卻異常優雅。
不禁回想起初識她時她展現出的細心體貼,還有去年12月的露營中,
星夜下的舞會、虹吸壺煮出來的香醇咖啡、回程車上的對話。
可能是因為她太漂亮的緣故,明明這些記憶都是真實的存在,
卻染上一些夢幻的色彩,使得所有的回憶感覺如幻似真。


今年剛來臨時,我收到她寄來親手繪製的新年賀卡。
我也因此收集到她的第三個Helen簽名。
卡片上除了謝謝我的辛勞以及祝我新年快樂外,最後還補上一句:
「在車上忘了提到你的另一項特質:細心體貼。」


我突然想起小偉在露營時說過,他無法體會出張秀琪的細心體貼。
那麼可以體會出她細心體貼的我,是否也同樣是細心體貼?
而我和她是否因為這種共同的特質而互相吸引?


「既然認識她,比賽結束後記得去打個招呼。」怡珊學姐說。
『啊?』我回過神,『學姐知道我認識她?』
「套句前社長說過的話:眼珠往左下表示正在回憶。」秀珊學姐說,
「你剛剛的眼珠一直往左下。」
『是嗎?』我眼珠轉了轉,感到一絲暈眩。
「說來聽聽。」珊珊學姐異口同聲。
我說起認識張秀琪的經過,包括她回程時在車上所說的話。


「學弟。」怡珊學姐說,「你果然變成熟了。」
『學姐為什麼這麼說?』
「隨著男人心理成長,阿尼瑪可以有四個階層,第一階層反映男人對
 女性原始的慾望,第二階層反映男人對美的追求。」秀珊學姐說。
「這就是男人容易迷戀女性的肉體和美貌的原因。」怡珊學姐笑了笑。
「但你並沒有因為她的美貌而把阿尼瑪形象投射在她身上,可見你的
 阿尼瑪可能已經超越第二階層了。」秀珊學姐說。


我還想再追問時,球場上一陣騷動,比賽結束了。
張秀琪的球隊應該是輸了,因為對手正歡呼和相互擁抱。
我看見她面帶微笑拍拍隊友肩膀,似乎鼓勵隊友別喪氣。
正準備走向她打個招呼時,發現已有三個男生站在她身旁。
如果我再走過去,湊成四個人就可以打麻將了。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只能呆站著。
好不容易那三個男生知難而退,但她的隊友隨即簇擁著她。
在前去打擾與退等良機之間猶豫時,她似乎看見我了,朝我揮揮手。
我立刻走向她,她也走向我,我們相遇在中途。
『好久不見。』我們幾乎異口同聲。
簡單寒暄幾句後,她說她和同學住朋友家,今天是來本校的第二天。


『待會有空嗎?』我問。
「要跟同學喝杯飲料,然後逛逛貴校。」她說。
『晚餐呢?』
「跟Jenny約好了一起吃晚餐。」
『明天還有比賽嗎?』
「輸了這場四強賽後,明早八點半比賽,爭第三名。」
『那妳今晚好好休息。』我笑了笑,『我明天再來幫妳加油。』


「你真的是個細心體貼的人。」她說。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你想盡地主之誼,但不想讓我為難。而且考慮到我明早還有比賽,
 今晚也不想打擾我。」她笑了笑,「寧可明早蹺課來看我打球。」
『妳怎麼知道我明天早上有課?』
「我猜的。」她問:「猜對了嗎?」
『算妳猜對。』我說,『不過我本來就打算明早要蹺課。』


「你明早原本有事嗎?」
『沒有。』
「既然沒事,為什麼你本來就打算要蹺課呢?」
『這……』
「你就承認自己是個細心體貼的男孩吧,這是你的特質。」
『這好像是我對妳說過的話耶。』
「是呀。」她笑了笑,「那時我有坦白承認哦。」
『好吧,我也承認。』我也笑了,『不要跟別人說喔。』


「蔡修齊。」
『嗯?』
「你就像暮春午後四點的微風,很溫和,讓人神清氣爽。」
『那妳就像仲春時節所有綻放的豔麗花朵加起來的總和。』
「謝謝。」她笑了起來,「你的特質還得加上一項:很會說話。」
『哪裡。』我也笑了,『我只是實話實說。』


笑聲停止後,我們很有默契同時保持沉默,但並非無話可說,
而是只想單純享受暮春午後四點的微風,拂過臉頰的清爽。
『去吧。』我先開口,『妳同學已經等了好一會了。』
「好。」她點點頭,「那麼明早見囉。」
『記得今晚要早點休息。』
「我會的。」她揮揮手,轉身離開。
我看著她融入群體,即使穿著同樣衣服,她的背影依舊與眾不同。


「根據她揮手時的角度,你果然是細心體貼。」怡珊學姐說。
『揮手時的角度?』我很驚訝,『這未免太……』
「我們只是豎起耳朵,不小心聽到而已。」秀珊學姐笑了笑。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學姐很神呢。』
「先知道結果,再找些理由來解釋,這是側寫的最高奧義。」
「你也是因為這樣才會拿到這次側寫比賽的冠軍,不是嗎?」
『原來學姐知道啊。』
我們三人同時笑了起來,然後回去繼續討論心理週的活動。


隔天早上,我蹺課去幫張秀琪加油,結果她們球隊贏了。
她們在場上又叫又跳,我從未看過她如此興奮。
她看到我時還吐了吐舌頭,而我只是站在原地拍手微笑。
等她們亢奮的情緒逐漸回復平淡後,我再走向她。


『待會有空嗎?』我問。
「等一下有頒獎典禮。」她說。
『午餐呢?』
「跟同學去吃慶功宴。」
『下午坐幾點的車回高雄?』
「兩點半的火車。」
『那……』我笑了笑,『我還是去上課好了。』


「不好意思。讓你蹺課了。」
『千萬別這麼說。妳難得來我們學校,幫妳加油是應該的。』
「那就下次再見了。」她說,「雖然不知道下次是什麼時候。」
『也許是妳成為國際巨星那天,我去參加妳的電影首映會。』
「你說笑了。」她笑了笑,「我只會成為一個平凡的女生。」
『坦白說,我很難想像妳成為平凡人的樣子。』
有別於剛剛歡樂的氣氛,此時的氣氛有些惆悵。


「那……」她拉長尾音,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做ending。
『不然就下個月再見。』
「呀?」她很驚訝,「下個月?」
『雖然我們都不是公關了,但我們兩班還是可以聯誼啊。』
「對呀。」她很高興,「不過不要露營,你們守夜太累了。」
『我也覺得不要露營,不然妳還得帶那組器具,太麻煩了。』
我們相視而笑,離別的氣氛突然變得很淡。


「那就下個月再見囉。」
『嗯。』我說,『恭喜妳們得到第三名。』
「謝謝。」她揮揮手,「趕快去上課吧。」
『好。』我也揮揮手,然後轉身離開。


其實我早上只有兩節課,當她們的比賽結束時,我的課也結束了。
我沒有回寢室,一個人騎車出去逛逛,然後停在一家唱片行門口。
我在店裡閒晃,發現尾崎豐的單曲專輯——〈Oh My Little Girl〉。
沒想到尾崎豐死後兩年,這張CD才上市。
我沒再多想,立刻掏錢買下。


梔子花女孩的生日快到了,原本打算送她當生日禮物,
不過隨即想起,如果她很喜歡尾崎豐,那麼應該已經買了這張CD。
我決定拆開CD的包裝,至於生日禮物要送什麼,那就再想想吧。
剛開始聆聽這首歌,便覺得他的歌聲雖然低沉沙啞,卻充滿力量。
他唱得深邃動人,即使沒看見他的臉,也能想像他演唱時的深情。
我越聽越能感受到他歌聲中的魔力,聽完後竟然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我常常聽這首歌,後來我還去圖書館借了一本日文教科書,
打算在歌詞加註羅馬拼音方便跟著唱。


心理週的活動大致敲定,珊珊學姐要我跟著她們負責塔羅牌。
『塔羅牌?』我很納悶,『學姐把心理社當占卜社嗎?』
「從心理學的角度,不應該叫占卜,應該叫讀牌。」怡珊學姐說,
「榮格可是認為塔羅牌能幫助我們解讀人的集體潛意識呢。」
「有些心理學家甚至把塔羅牌應用在心理諮商哦。」秀珊學姐說。
我只好連續幾天接受學姐的塔羅牌特訓。


心理週到了,我和珊珊學姐輪流顧著塔羅牌攤位。
學姐很白目,還在桌前貼了張白紙,上面寫著:鐵口直斷。
這讓我感覺我好像是在夜市擺攤的算命先生。
來光顧的學生幾乎都是女生,而且問題大部分與愛情有關。
就像現在坐在我面前的女生,她抽到的牌是12號倒吊人。


「我的問題是……」她說,「不管我變什麼,他是否依然愛我?」
『什麼叫:變什麼?』
「比方我可能會變醜、變老、變胖等等。」
『他有可能會是同性戀嗎?』
「嗯?」她楞了一下,然後說:「當然不可能呀。」
『那就麻煩了。』
「為什麼?」
『如果妳變性,那麼要他依然愛妳的話,他就只能是同性戀了。』
「這……」她站起身,往後退了幾步,然後轉身掩面離開。


「胡說八道。」珊珊學姐聽完我的敘述後,同時敲了一下我的頭。
『我當然可以說,如果妳是他的阿尼瑪,那麼不管妳變什麼,他依然
 會愛妳。』我摸摸被敲痛的頭,『可是這樣的話,我得解釋什麼是
 阿尼瑪,而且要解釋阿尼瑪還得去操場走兩圈。』
「去操場走兩圈?」怡珊學姐問。
我說起為了向梔子花女孩解釋阿尼瑪是什麼,在操場走了兩圈的細節。
「聽起來這女孩似乎很不錯。」秀珊學姐說。


『對了,學姐。』我問:『妳們還沒看過梔子花女孩,想看她嗎?』
「你喜歡你看80分、別人看100分的女生?」怡珊學姐問:「還是
 你看100分、別人看80分的女生?」
『對我來說,當然是我看100分、別人看80分的女生。』
「那麼如果我們覺得她不如排球場上的大正妹、可愛的金髮混血妞、
 忍不住打噴嚏的女孩時,你該怎麼辦?」秀珊學姐問。
『這……』


「幹嘛還猶豫?」怡珊學姐說,「她是你的阿尼瑪,是你的另一半。
 別人怎麼看根本不重要,重點是你自己怎麼看呀。」
『沒錯。』我點點頭。
「在你眼裡,你的阿尼瑪就是100分,不管她變什麼,依然是100分。」
秀珊學姐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除非是你變了,她才不會是100分。」
『學姐。』我很篤定,『我不會變。』
「乖。」珊珊學姐同時摸摸我的頭,「這樣就對了。」


心理週的活動結束了,我收拾好攤位準備回寢室。
明天是禮拜天,也是5月的第一天,那麼5月8號也是禮拜天。
在禮拜天過生日很棒,只要她不回台中的話,可以慶祝一整天。
這是滿20歲的生日,得想想該怎麼慶祝,也得想想要送什麼禮物。
等等,5月8號是禮拜天?那不就是5月的第二個禮拜天?
天啊!那是母親節耶!
她的生日竟然跟母親節衝堂,那麼她一定會選擇過母親節。


正感到沮喪和扼腕時,背後突然被某樣東西抵住。
「要錢還是要命?」她問。
『單選還是複選?』我回過頭,看見Jenny。
「Oh,Jack。」她收回食指,笑了起來,「你總是那麼funny。」
『Hi,Jenny。』我笑了笑,『好久不見。』
「確實是好久不見了,你有沒有很想我?」
雖然她是開玩笑,但這種問題還是不能亂回答,我只好乾笑兩聲。


「你剛剛在想什麼?」
『只是想到母親節而已。』我問:『妳母親在台灣嗎?』
「我母親……」她抬起頭看著天空,「現在應該在天上吧。」
『啊?』我覺得很尷尬,『抱歉。我不知道妳母親已經過世了。』
「別亂講。」她說,「我母親活得好好的。」


『妳不是說妳母親在天上?』
「我母親要從美國來看我,現在應該是在飛機上。」她笑了起來,
「所以她在天上沒錯呀。」
『妳……』
「Jack。」她越笑越開心,「我就是喜歡逗你。」
不管多久沒見,Jenny依然是古靈精怪,而且白目。


「大外盃的比賽為什麼只幫秀琪加油,不幫我加油?」
『妳也有比賽嗎?』
「有呀。」她說,「我參加女籃,在體育館內比賽。」
『難怪。』
「難怪什麼?」
『那天經過體育館,看見一堆男生在門口擠不進去,嘴裡不斷哭喊:
 讓我進去幫Jenny加油吧!我好想看超級可愛的Jenny!拜託啊!』
我笑了笑,『原來他們口中的Jenny就是妳。』


「瞎掰。」她說。
『不信的話,妳可以去看看體育館門口,有人寫上:ask the world,
 what is love。』
「什麼意思?」
『問世間,情是何物。』
「最好是這樣。」她咯咯笑了起來,「我待會就去看。」
『那我只好馬上去寫。』我也笑了起來。


「去年這時候,我們正為了合唱比賽而練習。」笑聲停止後,她說。
『嗯。』我說,『沒想到我們認識一年了。』
「是一年兩個月才對。」她立刻糾正,「合唱比賽前兩個月,你來找
 我們班聯誼,那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沒錯。』
我不禁回想起第一眼看見她時,金黃小波浪捲長髮令我印象深刻。


「其實你人真的不錯。」她說。
『這麼明顯的事,妳竟然到現在才看出來?』我笑了笑。
「我第一次看見你就這麼覺得。」她說,「那時你只想為班上辦聯誼,
 眼神盡是渴望,讓我感受到熱情……」
『熱情?』我吃了一驚,不自覺打斷她。
「對呀,就像你不要合唱比賽的獎盃,因為你只想把班上的活動辦好,
 其他根本不重要,這就是一種無私的熱情呀。」她說,「所以你才會
 說出不能因為私人因素而影響系上活動這種話,我可是很欣賞呢。」


如果要我形容自己的特質,我絕不會用熱情這種字眼。
我也許會用負責或認真來形容,但在她的眼裡,我這種特質就叫熱情。
沒想到我欣賞她的熱情特質,她竟然也欣賞我的熱情。
正如我和楊玉萱因文靜特質、我和張秀琪因細心體貼而互相吸引一樣,
我和Jenny也因共有的熱情特質而互相吸引。


「Jack。」她嘆口氣,「難道我們真的無話可說了嗎?」
『喂,不要說這麼奇怪的話。』
「不然你就找一些話來講嘛。」
『嗯……』我想了一下,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是你不想說話,只想吻我?」
『喂!』我臉頰瞬間發燙。
「我真的很喜歡逗你,這會讓我很開心。」她笑了起來。


『那我會不會讓妳哭?』
「不會呀。你總是讓我笑。」她說,「即使去年耶誕舞會你沒邀請我
 當舞伴,我也只是很失望再加上有一點點生氣而已。」
『所以我還差一點點。』
「差一點點?」
『因為女孩總是喜歡會讓她們哭的男孩。』
「哭?」


『對妳而言,山珍海味才是正餐,而清粥小菜只是點心。妳一定可以
 找到某個會讓妳哭的山珍海味,當你們相遇時,妳心裡會出現聲音
 告訴妳:就是他。他會讓妳覺得終於找到自己內心深處遺失許久的
 那部分,於是妳會變得完整。』我笑了笑,『而我,只要專心扮演
 會讓妳笑的清粥小菜就可以了。』
她靜靜看著我,我從未見過她如此安靜,她似乎是看得出神了。


『Jenny?』我叫了她一聲,並輕輕搖一下她的肩膀。
「抱歉。」她回過神,「我剛剛入定了。」
『入定?』
「嗯。」她點點頭,「以後別叫我Jenny,請叫我Jennifer。」
『妳說什麼?』
「我頓悟了。」她笑了笑,「我已放下對你的執著,終於成佛了。」
『那妳什麼時候會放下白目呢?』
我們相視而笑,而且越笑越開心。


「這學期我們兩班找個時間出去玩吧。」笑聲停止後,她說。
『本校外文系女生應該不會想跟水利系男生出去玩。』
「我們偶爾想作賤自己不行嗎?」
『喂。』
「好了,我該走了。」她說,「記得要跟你們班公關說哦。」
『我知道了。』我說,『Bye-bye,Jennifer。』
「Bye-bye,清粥小菜。」
我們又笑了起來,然後她揮揮手離開了。


我回到寢室,繼續煩惱怎麼幫梔子花女孩慶生以及送她什麼禮物。
認識三年多,我還沒送過她任何東西,得趁這個機會好好表現。
左思右想,決定在母親節前一天送她生日禮物。
至於要送什麼,明天下午出去逛逛街再說。


晚上打電話給梔子花女孩,她一接聽電話就說:
「真巧。我正想找你。」
『有事嗎?』
「明天下午陪我去一個地方。」
『沒問題。』
「你不問我是什麼地方嗎?」
『這問題很重要嗎?』我笑了笑。
「好。」她也笑了,「那麼明天見。」


隔天我騎機車載她去車站,停好機車後陪著她等車。
車子來了,我看了一下目的地,是這個城市鄰近的鄉鎮。
打算排隊上車時,她拉了拉我衣袖,我停下腳步。
「我先上車。」她說,「你最少要再等15個人上車後再上車。」
我很納悶,正想開口詢問,她卻說聲待會見便繼續往前準備上車。


我只好先離開隊伍,在原地算了16個人後,才走進排隊的隊伍。
上車後發現只剩零星座位,看見她坐在公車左後方時我恍然大悟。
我走到她面前,右轉身面對車窗,然後舉起右手拉住吊環。
她的視線原本30度向下,感覺到我站在她面前時,她抬起頭。


「袋子。」她微微一笑,伸出右手。
我假裝左手提了個袋子,將左手伸向她。
她也假裝把袋子直放地上用雙膝夾住,再伸出右手說:「書包。」
我左手舉高至左肩拿下不存在的書包,伸長左手遞給她。
她雙手接過不存在的書包,端正平放在雙腿上。
「謝謝。」她說。
我笑了起來,高中時的所有回憶也一併回來。


車子動了,我們很有默契都不再開口,就像高中時的相處模式。
但我偶爾會偷瞄她,我猜她應該也會偷瞄我。
除了不再穿高中制服、不再戴銀色金屬框眼鏡、頭髮長了些外,
她的樣子幾乎沒有改變,頂多就是少了些青澀。
她突然抬起頭與我四目相對,我們相視而笑後,再緩緩移開視線。
異常白皙的膚色、淡褐色的瞳孔、深邃的眼神和雙頰的粉紅依舊。
雖然她不是混血兒,但她一定是我的阿尼瑪,這點毋庸置疑。


車子開始減速,似乎快靠站了。
「梔子花開了。」她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沒想到又到了這個季節。』
「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我說,『不知不覺已認識三年多了。』
「下車小心。」


剛閃過「我要下車了嗎?」與「難道妳不下車嗎?」這兩個疑問時,
她突然站起身,拉著我左手,走向公車前門,在車停後下車。
「就這個部分最難。」她笑了笑,「因為我也得一起下車。」
我笑了起來,沒想到她還是遵循以前下車時只聊兩句的慣例。
而且這句「下車小心」聽起來依舊如朝陽般溫暖。


這裡是很典型的農業鄉鎮,空氣中充滿泥土的味道。
沿著道路走十分鐘後,右轉進一條鄉間小路,不遠處有個小山坡。
走近那個小山坡時,陣陣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
原來有一整排矮梔子叢,潔白油綠的挺立在稻田旁,悠然自得。
潔白的花朵像冰肌雪膚,油綠的葉子豐厚紮實。


我們找個地方坐了下來,在和煦的陽光下,賞花聞香。
梔子花的花形優雅、香氣濃烈,正如她的文靜典雅和熱情特質。
『妳怎麼知道這個地方?』我問。
「我四處去打聽。」她笑了笑,「剛好班上有個同學的老家就在這裡,
 她說這個小山坡上的梔子花開得很漂亮。」


我突然醒悟,不管是在公車上讓我回味高中時的美好記憶,
還是坐在這裡賞花聞香,她一定花了很多細膩的心思。
她果然是善解人意、細心體貼。


『很抱歉。』
「幹嘛突然說抱歉?」
『下禮拜天是妳生日,但妳一定回家過母親節。我沒辦法幫妳慶生,
 而且認識妳至今經歷了三個情人節,也從沒送過妳任何禮物……』
「其實你早已送過我情人節禮物了。」
『哪有?』我大吃一驚,『我怎麼不知道?』


「接下來是重頭戲。」她站起身。
『嗯?』我很納悶,也跟著站起身。
「你從那裡走來……」她指著20公尺外的樹,「我從這裡開始走。
 當我們擦肩而過時,你要表現出又驚又喜的樣子。明白了嗎?」
『明白什麼?』
「去站在那裡就對了。」她推了推我,「等我點頭後,就開始走。」
我一頭霧水,但還是聽從她的話,走到那棵樹下。


當她點頭後,我們朝著對方走去。
擦肩而過時,我試著做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花好美哦。」她說。
『什麼?』我停下腳步。
「唉呀,你不能說話啦。」她說,「再來一次。」


我走回那棵樹下,等她點頭後,朝著她走去。
擦肩而過時,我再做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花好美哦。」她說。
我沒有任何反應,繼續往前走。
「喂。」她叫住我,「你應該要停下腳步呀。」


『可以跟我解釋現在是什麼情形嗎?』
「劇情是這樣的。」她說,「我們本來認識,但已經多年不見,所以
 擦肩而過時,你才會又驚又喜。」
『那我應該會叫妳啊,為什麼我不能說話?』
「因為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還是可以說天啊或好巧之類的話。』
「不。」她搖搖頭,「因為你並不期待多年後的我,還認識你。」


『那為什麼我要停下腳步?』
「因為你一直很喜歡我呀。」她說,「多年後不期而遇,你難道不會
 停下腳步嗎?」
『好。』我問:『又驚又喜、不能說話、停下腳步,然後呢?』
「你發現我完全認不出你,只說了句花好美哦,你並不覺得傷心難過,
 反而覺得很滿足,並相信這將是你這輩子最美麗的記憶。」


『所以我該怎麼做?』
「想辦法用表情或肢體動作,表現出這種複雜的心情。」
『妳把我當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嗎?』
「這樣吧。」她說,「你原先是又驚又喜,但發現我不認識你,你的
 表情顯得有些失落,然後慢慢回復正常。你始終注視著我的背影,
 背影消失後,你轉頭看著身旁的梔子花,最後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這……』


「再來一次。」她說。
我只好就定位,心裡默唸所有表情和動作的順序。
「花好美哦。」她說。
擦肩而過時,又驚又喜,停下腳步。
然後默默注視她的背影,表情由失落慢慢回復正常。
她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她的背影,我再轉頭看著那一排梔子花,
最後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怎麼樣?」她從遠處跑回來。
『我的表情多樣而不重複、內斂而不浮誇,應該可以去當演員了。』
「那就好。」她笑了笑,我們又在原處坐下。
『為什麼要演這場戲?』
「想給你今生最美麗的記憶呀。」
『最美麗的記憶?』


她從隨身攜帶的小包包裡拿出一張粉紅色卡片,遞給我。
這張卡片上方還打了個小圓洞,我只看了一眼,便大吃一驚。
並同時混雜了訝異、疑惑、興奮、尷尬、害羞等表情。
「你的表情果然是多樣而不重複、內斂而不浮誇。」她笑了笑。
『這……這張卡片……』我竟然結巴。
「所以我剛剛才說,你早已送過我情人節禮物了。」


她說高中時她家就在公車終點站,那年情人節愛情留言活動期間,
她下車前都會花些時間看看那些愛情留言卡。
當她湊巧看到我寫的卡片時,便拜託司機給她。
「我說這張卡片是寫給我的。」她說。
他笑了笑,沒多說什麼,便將這張卡片給她。


「原本只想保留這張卡片當作自己的美麗記憶,沒想到我們卻在去年
 梔子花開時重逢了。那時我心想,或許在某年梔子花盛開的季節,
 可以營造卡片寫的情景。」她笑了笑,「當你說我是你的阿尼瑪,
 我就決定在今年五月讓情景成真。不過最難找的場景是開滿梔子花
 的山坡,我問了很多人、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這裡呢。」
我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因感動而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蔡修齊。」
『嗯?』
「即使我說你是我的阿尼姆斯,也只能代表你是我最喜歡的人之一。
 可是你真的是我最喜歡的人,沒有之一,真的沒有之一哦,你就是
 我最喜歡的人。」


我腦海裡莫名其妙響起〈Oh My Little Girl〉的旋律和歌聲。
我突然有一股衝動,想學尾崎豐唱這首歌給她聽。
『我唱首歌給妳聽。』
「好呀。」她說,「什麼歌?」
『Oh My Little Girl。』我說,『本想送妳這張專輯當生日禮物。』
「沒錯。唱給我聽,就不用買來送我了。」
『我……』
「開玩笑的。」她笑了,「這張專輯我早買了。唱吧。」


『我剛剛太衝動了,請妳忘掉這件事吧。』我怯場了。
「身為你的阿尼瑪,我命令你唱。」
這兩個禮拜來我反覆聽了上百遍,這首歌我幾乎可以琅琅上口。
我當然無法跟尾崎豐的原唱相比,何況沒有音樂伴奏,只能清唱。
還好參加過合唱比賽,練過男低音,因此唱得不算難聽。
「唱的不錯哦。」我唱完後,她拍拍手。


「記得歌詞的最後一句嗎?」
『いつまでも,いつまでも,離れないと誓うんだ。』
「那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我發誓永遠永遠都不分開。』
「可能嗎?」
『這種可能性應該是98%。』
「為什麼不是100%?」
『因為剩下的2%,1%是世界末日,1%是外星人來襲。』


「不用再走操場三圈了。」
『嗯?』
「如果每年梔子花盛開的季節,我們就來這裡賞花聞香、聽你唱歌,
 今天的一切就會是真實的、活生生的感覺,而不再只是美麗的記憶
 而已。我相信只要我們在這裡看到梔子花開、聞到梔子花香,那麼
 這種感覺就會一直存在,不會褪色、也不會變淡、更不會消失。」


『那麼每年梔子花的花季,我們就一起坐公車來這裡看梔子花吧。』
「嗯。」她笑了起來,「一定哦。」
梔子花香氣隨著她的笑容擴散開來,原來她才是最芳香的梔子花。
我20歲的人生像白開水一樣,雖然平淡,但很健康。
只因認識梔子花女孩,我才沸騰。


淡藍的天、橙色的陽光、溫和的風、眼前散發青春氣息的女孩。
這是我的梔子花女孩,我打從心底深深地覺得,我真的喜歡她。
深深的、深深的,深不可測。


她就是我的阿尼瑪。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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