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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中期,我念高中。
    那時還有髮禁。


    髮禁讓所有高中男生的頭像刺蝟,洗頭髮時偶爾還會被刺傷。
    曾以為那時的我看起來不帥的原因只是因為頭髮太短,
    但上大學後發覺頭髮長了好像也不能改變什麼。


    不過髮禁跟這個故事毫不相干。
    就像古龍的小說裡常莫名其妙出現一個女人,時間總是在深夜,
    場景是四下無人萬籟俱寂的荒野。
    她通常會自言自語,嘆了幾口氣,在小說裡走了幾頁後,突然消失。
    直到小說結束,這位神秘女人都不再出現,也對小說劇情毫無影響。
    那她到底出來幹嘛?


    總之,1980年代中期,我念高中。
    那時還有髮禁。


    我是從鄉下進城來念書的,那時老家連一盞紅綠燈都沒有。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羅大佑的《鹿港小鎮》中,把台北改成台南、霓虹燈改成紅綠燈,
    那麼唱的就是我的心聲。


    我花了一些時間才適應這種離家獨居的生活。
    我學會用手洗衣服,而且像灰姑娘那樣任勞任怨,邊洗邊唱歌。
    偏食的習慣也改掉了,因為如果每次到餐廳都只吃喜歡吃的菜,
    不久就會膩,膩久了也許會瘋。
    在瘋掉之前,開始吃些平常連聞都不聞的菜,久了便什麼菜都吃。


    龐大聯考壓力下的高中生活,是非常單純的。
    除了念書就是考試,除了考試就是念書。
    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有人提醒你「業精於勤,荒於嬉」、
    「唯有流汗播種,才能歡呼收割」、「成功是屬於堅持到底的人」
    等等讓你覺得喘口氣休息是罪大惡極的名言佳句。


    題外話,我應該就是那種堅持到底的人。
    因為後來我考上成功大學。


    「嚴歸。」
    「鄭傳。」
    「讓我們言歸正傳。」
    這是著名的《這一夜誰來說相聲》中的相聲台詞。
    所以,讓我們言歸正傳。


    故事是從剛升上高二時的一堂國文課開始。
    原本國文課是很枯燥的,帶著濃厚鄉音的老師唸課文沒人聽得懂。
    偶爾他會試著講笑話,但他總是邊說邊像馬一樣發出嘶嘶的聲音。
    而且還會從齒縫灑出口水。
    但初秋的這堂國文課卻讓我的心提早入冬。


    「請大家推舉一位同學,代表本校參加全國高中作文比賽。」
    老師說完後,同學們眼皮只微微一抬,似乎都沒興趣。
    得到全國高中作文比賽第一名又如何?聯考作文成績能加一分嗎?
    「以『孝順』為主題,寫篇論說文。」老師不識相地繼續說,
    「要寫一萬字,期限是兩個月,寫完後交給我。」


    有沒有搞錯?
    高中生的作文是為了成績而寫,平時寫一千字已經夠了不起了,
    竟然要寫一萬字?而且還是不能唬爛的論說文。
    那得耽誤多少念書的時間啊。
    一股緊張的氣氛突然在同學間蔓延,因為這是生死攸關的事,
    大家都很害怕自己會變成苦主。


    沒想到竟然有一個同學舉手站起來說出我的名字!
    「蔡同學的文筆一直是有目共睹,我相信他一定能為本校爭光!」
    他說完後,同學們拍手叫好、歡呼聲四起。
    「實至名歸啊。」有同學說。


    「蔡同學。」老師露出笑容,「看來你是眾望所歸。」
    什麼眾望所歸?這叫眾「龜」所望。
    這群烏龜就像古時候誰抽到籤就得送女兒去山上嫁給妖怪一樣,
    大家只會祈禱自己不要中籤,根本不會管中籤的人是誰啊。


    生物課裡提到腎上腺素會讓人突然生出神力搬起鋼琴逃離火災現場,
    此時我的腎上腺素應該正在分泌,於是我站起身大聲說:
    『老師,我的作文不好啊!』
    「不要太謙虛。」
    『這是事實啊。如果是謙虛,我就會說我的作文很爛。』
    「為了學校的榮譽,你應該要當仁不讓才對。」
    『正是為了學校的榮譽,老師更應該挑選真正有能力的人啊。』
    「同學們都對你這麼有信心,你怎麼反而沒自信呢?」
    『他們怎麼可能對我有信心?他們只是想找個替死鬼而已。』
    「你這種推三阻四的態度,我非常不欣賞。」老師瞪了我一眼。


    『老師,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的作文成績啊。』
    「別說了!」老師似乎動怒了,「總之,你就是眾望所歸。」
    『可是……』
    「還說!」老師突然打斷我的話。
    我張大嘴巴,欲言又止,悻悻然坐下。


    看來我的處境,就像在海產店的魚缸裡被食客點中的魚。
    既然眾望所歸,我也只能視死如歸了。


    下課後,那個舉手推薦我的同學走到我身旁,用幸災樂禍的口吻說:
    「誰叫你踩到人家的腳不會說聲對不起。」
    我很納悶,左思右想我什麼時候踩到別人的腳?
    上課鐘敲響時,我才想起上禮拜打籃球時曾不小心踩了他的腳。
    打籃球時肢體碰撞很正常啊,而且我也對他笑了笑表示不好意思,
    沒想到他竟然會記恨這種事。
    天啊,才高中生而已,心機這麼重。


    我無心檢討高中教育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一萬字作文已夠我心煩了。
    依照所有國文老師講到爛的起承轉合原則,開頭要破題、結尾要有力,
    所以起和合的字數應該不會多。
    那麼承和轉豈不是要吃掉大部分字數?
    難道要山窮水盡繼續承、柳暗花明又一轉嗎?


    電視或電影裡常演那種放高利貸的來討債的劇情,
    而欠錢的人總是沒有正當的方法能在期限內籌出要還的錢。
    我的心情就像那些欠高利貸的人。
    可悲的是,欠錢還能去搶銀行,但欠字的話連銀行都沒得搶。
    「限你兩個月內交出一萬字,不然殺你全家!」
    在我腦海裡,國文老師已經幻化成放高利貸的吸血鬼了。


    我到圖書館借了三本教人作文的書,裡面有一些以孝順為題的範例。
    又去舊書攤買了一本書,書況很糟,內頁有蚊子標本甚至黏了鼻屎。
    為了能順利生出那一萬字,叫我穿裙子跑操場三圈我也可以忍。
    我在家裡寫了兩天,為了求快,直接在稿子上寫。
    但往往寫不到幾行就卡住。
    稿紙已經揉掉十幾張,進度卻還是零。


    每當看到書桌上那疊書和稿紙,心裡便有一股氣,根本無法專心寫。
    勉強動筆時只會邊寫邊罵髒話。
    而且這也影響我念其他功課時的心情。
    這樣下去的話,心情會更糟、功課會更差,恐怕會造成惡性循環。


    於是我把那四本書帶到學校,稿紙也帶著,都塞進課桌內的抽屜。
    利用下課時間打打草稿,我可不想寫到一半再重頭來過。
    小不忍則亂大謀,所以小便要忍,水少喝點,才會多點時間寫稿。
    下課回家後,沒看到那疊書和稿紙,眼不見為淨,念書便專心多了。


    在學校構思了幾天,草稿大致完成。
    所謂的「草稿」,只是在那四本書上畫些重點,以供動筆時之參考。
    電腦不發達的時代,無法複製貼上,只能乖乖用筆寫下一萬字。
    終於開始在稿紙上動筆時,還是不太順,稿紙常被揉成團,
    我順手就往抽屜內丟。


    有天早上我剛進教室,坐定後從抽屜拿出一本書和稿紙,
    打算利用早自習時間寫點稿,突然發現書裡夾了張紙條。
    「喂!你有沒有公德心呀!這抽屜不是只有你在用。
     垃圾的歸宿是垃圾桶,不是抽屜!」


    那是比平常字體大三倍以上的紅色字跡。
    我嚇了一大跳,書本從手中滑落,掉落地面。
    回過神後,仔細想了一下:「抽屜不是只有你在用」?
    這間教室是我們班的專屬教室,而且每個學生的座位都是固定的,
    所以這抽屜當然只有我在用啊。


    難道有人捉弄我?
    環顧四周,其他同學都在安靜看書,教室裡沒半點聲音。
    照理說,我因為要寫一萬字作文的鳥事,現在成了班上的衰尾道人。
    大家除了同情我、暗地嘲笑我、不跟我握手以免感染晦氣外,
    誰還會這麼沒人性捉弄我?


    雖然納悶,但上了幾堂課、寫了幾百字稿子後,
    我便完全忘了紙條的事。
    第二天一早進教室,又發現第二張紙條。


    「喂!你真的很白目,你是聽不懂中文嗎?
     要用的東西帶回家,不用的東西丟垃圾桶!
     Understand?」


    同樣是紅色的字跡。
    這次我的反應不是嚇一大跳,而是火冒三丈。
    在每天要念那麼多書的情況下,我還得浪費時間精力腦力和一些錢,
    去寫這篇到現在我還搞不清楚為什麼非得要我寫的作文。
    這處境已經是高中生的最大悲劇,竟然還被人教訓,而且還用英文。
    我立刻在紙條上找個空白的地方寫下:
    『喂!夠了喔!不要惹我,我會不爽!』


    「你把抽屜搞得這麼亂,還敢說不爽?
     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這是第三天的紙條上的字。


    我沒有良心?
    看到瞎了眼的乞丐,你可以繞過他、也可以無動於衷走過他身旁,
    但你竟然在他面前的破碗內撒尿。
    而撒尿的人反而罵我沒有良心?


    『捉弄同學心何安?因果報應終須還。
     百年之後閻王殿,汝再投胎做人難!』


    我氣炸了,在紙條上寫下這首打油詩。
    寫完後看了一遍,氣突然消了,而且露出微笑。
    這首詩寫得有模有樣,看來我應該還是有點才情。
    可惜我要寫的是一萬字論說文,如果是參加「找尋第二個李白」、
    「蘇東坡的轉世靈童在哪裡」之類的徵文活動,我大概很有希望。


    「你不用詛咒我,我反正不是人。」
    第四天的紙條上的字。


    不是人?
    我背脊有些發涼,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轉念一想,鬼魂通常不會用寫的,應該是用低八度的聲音說出:
    「我好慘啊……」之類的話。
    也許這鬼魂不想待在地獄,喜歡附在課桌的抽屜內,
    但這情形只會在小說中出現,不會出現在高中生活裡。
    因為高中生活也是地獄。


    我冷靜了下來,決定今天放學後晚點走,確定是否真有整我的人。
    放學時等同學都走光後,我又多待了5分鐘。
    離開教室時,還頻頻回頭,留意是否有人溜進教室。
    隔天起了個大早,火速衝進教室。
    果然我是第一個進教室的人。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再不把抽屜收拾乾淨,你就試試看!」





    我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坐在椅子上。
    到底是誰呢?
    難道真的是鬼嗎?
    不要啊,我是自然組的學生,物理和化學已經把我嚇得不成人形了,
    你如果要嚇人應該找社會組的學生啊。


    我八字有點輕但不算太輕,而且沒做虧心事。
    我的成績普通不會造成同儕壓力、考試從不作弊、看到老師會敬禮、
    作業都是自己寫、常常讓同學抄作業甚至會問他抄得累不累,
    像我這樣的高中生簡直可以立銅像了。
    鬼魂碰到我應該要感動得掉眼淚,而不是嚇我啊。


    我整天胡思亂想,稿子一個字也沒寫。
    放學時原本想在紙條上寫:『請問你有何冤情?』
    但後來想想便作罷。
    萬一他說他的骨灰埋在學校的鐘樓下,要在半夜12點正挖出來,
    那我豈不是自找麻煩?
    算了,還是把抽屜內的紙團清空,比較保險。
    而且我還用抹布沾些水,把抽屜內擦乾淨。


    拿抹布擦拭抽屜時,我突然想到:
    如果這鬼魂信基督教,或許我可以去教堂拿點聖水灑進抽屜;
    如果他信的是道教,那我只能請人畫符了。


    隔天一早,懷著一顆忐忑的心,走進教室坐下。
    先做一個深呼吸試著冷靜,再低頭往抽屜內察看。
    然後我嘆了一口氣。
    因為紙條又出現了。


    「你終於學乖了,善哉善哉。
     但你的書還是佔了我的空間。」


    善哉善哉?
    莫非他信的是佛教?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在紙條上把《心經》抄寫一遍。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不夠力啦!我很凶的。」


    識時務者為俊傑,放學後我把抽屜內的四本書收進書包帶回家。
    總之,今晚就是邊寫稿邊罵髒話邊感到小小恐懼邊覺得無可奈何。
    原以為自己會像被日軍抓到的抗日志士一樣,不僅能忍受任何酷刑,
    還會抽空對日本人吐口水。
    沒想到在不清楚對方是否真是鬼的狀況下,便退縮了。
    真是窩囊。


    「會怕就好,終於知難而退了吧。
     以後抽屜要收得乾乾淨淨,別再弄亂了。
     要當個有公德心的高中生,不要像個被寵壞的小孩。」


    我像個被寵壞的小孩?
    乖乖認輸還要被消遣,我實在嚥不下這口氣。
    放學後我到附近的城隍廟,拿了一本《大悲咒》。
    晚餐吃素,飯後洗個仔細的澡,然後回到書桌前正襟危坐。
    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
    我用毛筆將415字《大悲咒》全文抄寫在紙上。


    如果紙條不再出現那就算了;
    如果又有紙條,只好請觀世音菩薩作主了。


    「嘿,今天你很乖,抽屜很乾淨。
     請你吃顆糖。」


    除了有紙條,還真的有顆糖。
    我可不敢吃那顆糖,搞不好這只是我的幻覺,
    它其實不是糖而是元寶蠟燭或是冥紙之類的。
    我下定決心,將那張抄了《大悲咒》的紙,端正擺進抽屜內。
    紙的四角還用透明膠帶貼住。


    「你毛筆字不錯,這禮物我收下了。為了報答,我說個笑話給你聽。
     去年母親開刀,我很擔心,因為母親很怕痛,而手術後是很痛的。
     母親手術完後我去看她,只見她神色自若、有說有笑。我很好奇,
     問:『媽,妳不痛嗎?』她回答:『不會啊。有人告訴我唸大悲咒
     很有效,於是我就唸了三遍大悲咒,果然離苦得樂。』
     我更好奇了,又問:『可是媽,妳不會唸大悲咒呀。』
     『我會呀,我就大悲咒、大悲咒、大悲咒,這樣給它唸三遍。』

     ps. 這算是個笑話吧?」


    這紙條是什麼意思?大悲咒的冷笑話嗎?
    關於大悲咒的冷笑話,我只聽過如果要把小杯的豆漿變成大杯的,
    唸大悲咒就行。
    但重點不是這個冷笑話有幾顆星,而是他為什麼說這些啊。


    我的恐懼感莫名其妙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疑惑而已。
    他應該不是鬼,那麼他到底是誰?又為什麼總在我抽屜內留言呢?
    我想了半天,一點頭緒也沒,索性不想了。
    既然不是鬼,那就沒什麼好怕了,我又把那四本書放進抽屜。


    放學時,照例所有同學都要先簡單打掃一下教室再離開。
    我今天負責擦窗戶,這是最輕鬆的工作,通常會最早完成。
    我擦完窗戶便回到座位,揹起書包準備回家。
    坐我右手邊的同學拿著掃把掃到我身旁時,說:
    「喂,你抽屜還有東西沒帶走。」


    我先是楞了一下,然後掐住他脖子,叫了一聲:『原來是你!』
    他嚇了一跳,掃帚掉到地上發出清脆聲音。
    他用力掙脫後,瞪了我一眼,說:「幹嘛啦!」
    『你為什麼要嚇我?』
    「我嚇你?」他一臉茫然。


    雞同鴨講了一會,我才知道他只是好心提醒我,怕我忘了帶書回家。
    「而且晚上還有補校學生來上課,把書放抽屜裡不好。」他說。
    『補校學生?』我很驚訝。
    「是啊。」他瞄了我一眼,「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啊!』我幾乎是叫了出來。
    「你真夠笨的,連這個都不知道。」
    他說完後便不理我,繼續掃他的地。


    我怎麼會知道我們學校還有補校學生?
    這東西考試又不會考!
    原來只是跟我共用同一張桌椅的某個補校學生,根本不是鬼。
    他說的對,我真夠笨的。


    困擾多時的謎團終於解開,我的心情頓時輕鬆了起來。
    自從國文老師逼我寫作文以來,我已經不知道快樂是何物。
    突然襲來的快樂情緒,讓我一個勁兒笑個不停。
    於是我回到座位,拿出一張紙,打算也寫個笑話給念補校的他。


    『我也說個笑話給你聽。有個嫖客跟妓女在辦事時,妓女一聲不吭。
     嫖客抱怨:「妳這麼安靜我不夠爽啦,妳是不會叫春嗎?」
     妓女回答:「我當然會叫春。」嫖客說:「那就叫幾聲來聽聽。」
     於是妓女就叫:「春、春、春……」

     ps. 這笑話跟你的笑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吧?』


    晚上在書桌前念書時,偶爾會莫名其妙笑了出來。
    我還唱歌喔,而且是英文歌呢。
    『Sayonara……Japanese goodbye……whisper sayonara……
     smiling and don't you cry……』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老是哼著這首《櫻花戀》的電影主題曲。


    隔天早上帶著期待看到紙條的心走進教室。
    他會寫些什麼呢?
    也許因為我寫的笑話很好笑,他想跟我義結金蘭也說不定。


    「低級!無聊!變態!
     還有,你幹嘛又把書放抽屜裡,很煩耶!」


    啊?
    怎麼會這樣?
    這是五顆星的冷笑話,而且還是黃色的耶。
    任何一個健康的高中男生聽到這笑話都應該感動得痛哭流涕啊。
    莫非「他」是個女孩?


    我一直以為他是男的,因為我們學校是男校,沒半個女學生。
    甚至在校園裡流浪的狗都是公的。
    難道補校有收女學生?
    我猶豫了一會,在今天的紙條上寫下:
    『不好意思,請允許我問你一個深奧的問題。
     你是女的嗎?』


    「廢話。我是個心地善良、清新脫俗的補校女生。
     而你,卻是個沒公德心、低級無聊的高中男生!」


    我有點不知所措,畢竟和尚學校待久了,毫無面對女同學的經驗。
    只好用很客氣的口吻寫下:
    『對不起。我把書收回家了。
     我一直以為這抽屜只有我在用,並不是故意要佔用妳的空間。
     請妳原諒我的無心之過。』


    「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
     如果要修到共用一個抽屜,大概也得要十個月。
     所以擦去你眼角的淚珠吧,我原諒你了。」


    擦個屁淚,莫名其妙。
    不過她肯原諒我,可見不是小氣的女生。
    只要不是小氣的女生,那就好說話了。


    『妳之前幹嘛裝鬼嚇我?』
    「因為你笨呀。是你自己把我當成鬼的。」
    『那妳還是可以告訴我,妳其實只是個補校學生而已。』
    「誰叫你抽屜不收拾乾淨,活該被嚇。」
    『不好意思,我有苦衷。我要寫一萬字作文。』
    「什麼樣的作文?」
    『論孝順或談孝順之類的,要比賽的。』
    「你作文很好嗎?」
    『不好。我是被陷害的。』
    「所以你是好人。」
    『為什麼這麼說?』
    「只有好人才會被陷害呀。」


    這樣的對話在面對面時只要花一分鐘,
    但在抽屜內的時空,卻要花六天。





『跟妳商量一件事,讓我把書放在抽屜裡吧?』
    「那些書又舊又髒,有本書上頭還沾了耳屎,很噁心。」
    『那是鼻屎。不信的話,妳仔細看,裡面有毛。』
    「你更噁心。為什麼不把書帶回家?嫌髒嗎?」
    『在家裡沒辦法寫,心情會變差。我很不情願寫這篇作文。』
    「那好吧。你可以把書放抽屜。」
    『謝謝。請妳吃一顆糖,日本的喔。』
    「很好吃。謝謝。」


    又把那四本書帶來學校後的第三天,我終於寫完了。
    算了一下,一張500字的稿紙我共寫了18張。
    只約九千字,國文老師能接受嗎?
    我確定她不是小氣的女生,但國文老師可是非常小氣。


    果然國文老師拿到稿子後的第一個動作,便是仔細數稿紙有幾張。
    竟然還用手指邊沾口水邊數,在數鈔票嗎?
    「才18張。」數完後,國文老師皺起眉頭。
    『老師,我已經盡力了。』
    「規定是一萬字,就一萬字。」他面無表情,「沒得商量。」
    『可是九千已經很接近一萬了。』
    「如果我欠你一萬塊,卻只還你九千塊,你能接受嗎?」
    『可以接受。』我小聲說,『因為老師賺錢很辛苦。』


    國文老師連內文都沒看,便將那疊稿紙捲成筒狀,作勢要遞給我。
    「拿回去重寫。」他說。
    『可是……』
    「可是什麼?」他伸長了手,「拿回去!」
    我心裡幹聲連連,緩緩伸出右手接下。
    高中生活果然是地獄。


    雖然只差一千字,但所謂的「重寫」,還是得再寫一萬字。
    電腦不發達的年代,沒辦法任意在文章內插進文字。
    我只能以這九千字為草稿,然後想盡辦法絞盡腦汁生出一千字,
    最後再重新寫出一萬字稿子。


    「喂,稿子寫得如何?」
    『寫完了,但被老師退稿。因為只有九千字。』
    「你的老師太小氣了吧,九千已經很接近一萬了。」
    『妳的第一句我同意,第二句和我的想法一樣。』
    「那你怎麼辦?難道再重寫一萬字?」
    『是啊。我正煩惱該怎麼生出額外的一千字。』
    「何不以自己為例?這樣也許能寫更多。」
    『基本上我是個低調的人,難道我割腎醫父、賣血養母、常常牽著
     奶奶的手過馬路的事也要寫出來讓大家都知道嗎?』
    「你很無聊耶!」


    她這次寫的「無聊」倒是給了我靈感。
    因為無聊的人,廢話一定多。
    我腦中靈光乍現,想出一套直接將文章變胖的方法。
    「很」用「非常」代替,死都不省略形容詞的「的」和副詞的「地」;
    還有要善用一些虛無縹緲的字,如「了」、「就」等。
    而且多加標點符號,因為標點符號也佔稿紙的一格。
    我已經落魄到為了能多寫一個字而不擇手段的地步了。


    例如:
    今天飯很好吃,吃完飯我到街上悠閒逛街,在地上撿到一塊錢。
    可以改為:
    今天(的)飯(非常)好吃,吃完(了)飯(,)我(就)到街上
    悠閒(地)逛街,在地上撿到(了)一塊錢。


    原本包含標點符號只有28字,瞬間增加為35字。
    我精神抖擻,逐字閱讀稿子,用紅筆把增加的字直接加註在稿紙上。
    整份稿子在這個增胖計畫中,粗略估計約多了一千一百個字。
    增加最多的是「的」字,果然只要用心,文章到處都可加「的」。
    多年後電影《食神》的經典對白:「只要用心,人人都可以是食神。」
    也呼應了這點。


    『嘿嘿,我已經找到那額外的一千字了。』
    離開學校時,我在紙條上這麼留言。
    我把加註了很多紅字的稿子帶回家,今晚就把這件事做個了結。
    抄一萬字雖然也是不小的工程,但起碼不用動腦,會輕鬆許多。
    我在書桌前一鼓作氣,花了六個多小時抄寫完一萬字的稿。


    「真的嗎?你怎麼辦到的?」
    隔天看到紙條後我很得意,嘿嘿笑了起來,鄰座的同學瞄了我一眼。
    今天終於可以徹底解脫了,待會把稿子交給國文老師後,
    我就要告別地藏王菩薩了。
    因為我即將離開地獄。


    把稿子交給國文老師,他又仔細點了點,這回我寫了20張半。
    他仍然沒看稿子內文一眼,只是點個頭,揮揮手示意我可以離開。
    我一整天的心情都很輕鬆愉快,放學時將充斥紅字的舊稿放進抽屜,
    然後在紙條寫下:
    『稿子讓妳瞻仰一下。妳將見證一個天才寫作者誕生。
     ps. 妳將(會)見證(到)一個天才寫作者(的)誕生。』


    「原來如此。你太dirty了。」
    『那妳會thirsty嗎?抽屜內的飲料請妳喝。』
    「謝謝。幹嘛請我喝飲料?」
    『因為妳的一句“無聊”,促成一篇偉大鉅作的誕生。』
    「跟我無關,我可沒叫你到處加『的』。」
    『施恩不望報。妳真是偉大、偉大啊!』
    「你還是一樣無聊。對了,新的稿子寫完了嗎?」
    『早就寫完了。反正只是重抄一遍而已。』
    「那這份舊稿借我回家看。最近睡不好,看這種稿子容易想睡覺。」
    『最好是這樣。』


    我把借來的三本書還給圖書館,沾了鼻屎的書送給撿破爛的人。
    而我一收到她還我的舊稿時,立刻揉成18個紙團丟進垃圾桶。
    這件事就到此告一段落,我完全不想保有這篇文章的記憶。


    回復正常念書的日子值得慶幸,更何況還多了一個可以通紙條的她。
    我發覺她應該是個細心的女孩,而且似乎很愛乾淨。
    她總會準備一張乾淨的白紙,再把字寫在上面,排成筆直一列。
    我會在那列字下面寫字,但我的字排起來卻有些歪斜,偶爾還彎曲。
    然後她會再寫出一列筆直的字。
    白紙差不多寫滿後,她又會換一張全新的白紙。


    心血來潮時,她會寫出一段字,我也會跟著寫一段。
    有時她還會畫畫,當然我也得跟著畫。
    如果她的畫風像是童話故事裡的白雪公主,
    那我的畫風就像在廉價賓館裡被抓到的嫖客。
    坦白說,要不是因為有這段跟她通紙條的經歷,
    我的高中生活回憶恐怕只有書桌、黑板、參考書和考試卷。


    在紙條一來一回之間,我大致知道了一些她的資料。
    她和我同年,不過她卻是她們班上年紀最小的學生。
    補校學生彼此的背景差異懸殊,她們班上年紀最大的已經30歲。
    她白天在安平工業區上班,下班後立刻趕來學校上課。


    『哇!這樣很累呢。』
    「習慣了就好,不怎麼覺得累。」
    『假日呢?妳會不會跑去捐血或是到少林寺打工之類的?』
    「你少無聊。假日我會睡一整天。」
    『哇!睡一整天也很累呢。』
    「聽你說話最累!」


    文章有起承轉合,現實生活中也有。
    大約在國文老師收下我的稿子後三個禮拜,現實中的「轉」出現了。
    那天國文老師突然叫我下課後去辦公室找他。
    「離期限還有一個多禮拜,你再寫一篇吧。」他說。
    『再寫一篇?』我不禁叫了出來。


    「小聲點,這裡是辦公室。」他瞪了我一眼,「你的稿子不見了。」
    『啊?』我張大嘴巴,『怎麼會不見?』
    「這要怪你。你如果寫得好,我一定會小心收好。」他又瞪我一眼,
    「只怪你寫得不好,我才會順手擺著。現在卻找不到了。」
    『稿子是老師弄丟的,為什麼卻要我負責呢?』我氣急敗壞。
    「你懂不懂尊師重道?竟然敢這樣跟老師說話!」他火了,
    「你再寫一篇就對了!」


    走出辦公室,只覺得陽光好刺眼。
    Why does the sun go on shining?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我的心聲就像《The end of the world》的歌詞。


    舊稿丟了、沾了鼻屎的書也給人了,即使還可以去圖書館借書,
    但要我再從頭寫一萬字作文?
    這已經不是有沒有能力的問題,而是我完全不想再寫啊!
    我好像被一腳踹到太平洋裡,只能在深深太平洋底深深傷心。


    這天她的紙條我沒回,因為我的世界已經一片黑暗。
    隔天她在紙條上寫:
    「咦?你生病了嗎?所以沒來上課?」
    我還是沒回。


    「喂,為什麼又沒有回我話?」
    我提起筆想在紙條上寫些字,但心情仍然很糟,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連續三天沒回,你最好是病得很重。」
    我嘆口氣,只好在紙條上寫下:
    『我心情不好,不想說話。』


    「那我說個笑話給你聽。
     上禮拜到興達港買海產,有個小販面前擺了四盤明蝦,分別標價:
     一百、兩百、三百、四百。我看那四盤明蝦都差不多,好奇便問:
     『為什麼價錢不同?』小販的右手由四百往一百比,邊比邊回答:
     『這盤是活的、這盤正在死、這盤剛死不久、這盤是死很久的。』

     ps. 這個小販夠酷吧?」


    唉,頭好痛。
    這是個會讓心情雪上加霜的冷笑話。
    所以我又沒回。


    「那麼再來個更厲害的笑話。
     鄰居在家門口種了一棵小樹,說來奇怪,那棵小樹常常搖來搖去,
     即使沒風時也是如此。
     我很好奇,便問:『為什麼這棵樹總是搖搖晃晃?』鄰居回答:
     『我常常給它澆啤酒,它大概醉了,所以老是搖搖晃晃的。』

     ps. 我的鄰居更酷吧?」


    不。我的頭更痛了。
    只剩三天了,我一個字也沒寫。
    眼看大難就要臨頭,再怎麼好笑的笑話我聽了都會哭。
    所以我還是保持沉默。


    「隨便說句話吧。我會擔心你。」


    看到紙條後,心裡湧上一股麻麻又暖暖的感覺。
    我突然有種全世界只剩下她關心我的錯覺。
    沒多久我開始覺得委屈,眼眶有些濕潤。
    擦了擦眼角後,我拿起筆寫下:
    『國文老師把我的稿子弄丟了,他要我重寫一篇。只剩兩天了。』


    隔天發現抽屜裡除了紙條外,
    還有一本包了透明書套幾乎全新的高二國文課本。
    「注意書上19頁、69頁、10頁、15頁、22頁、48頁,照順序翻。
     還有,別把書弄髒,我上課要用的。」


    這課本我也有,但我的課本髒多了。
    基本上我覺得用書套包住高中課本是浪費生命又浪費金錢的事。
    在我的生涯規劃中,考完聯考後第一件要做的事,
    就是放把火把所有高中課本都燒光。


    我小心翼翼翻開這本書的第19頁,裡面夾了幾張紙。
    紙被對折兩次,再仔細壓平,然後夾進書裡。
    我把紙攤開只看了一眼,立刻喜出望外,是我的舊稿啊!
    這是那份加了紅字的18張舊稿影印本,
    稿子的順序則依照19、69、10、15、22、48,每頁各夾了三張紙。


    終於得救了。
    『I'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 looking down on creation
     And the only explanation I can find
     Is the love that I've found ever since you've been around……』
    我不禁唱起《Top of the world》這首歌。


    雖然明天是截稿日,但只要我把這份影印本帶回家,
    今晚就可再抄出一萬字稿子。
    離開學校前,我在紙條寫下:
    『妳怎麼會有這份稿子的影印本?』


    「你不會先說聲謝謝嗎?」


    昨晚熬夜抄稿,影印本有點模糊,尤其是紅色字跡的影印。
    只剩下一點點就可抄完時,我已撐不下去,便躺下睡覺。
    今天的早自習時間,我再把剩下約一張的稿子抄完。
    拿去交給國文老師時,稿子還是熱騰騰的。


    國文老師面無表情收下稿子,沒說半句話,也依舊沒看內文一眼。
    他把稿子收進抽屜後,我在心裡默唸:
    在辦公桌右邊最下面的抽屜、在辦公桌右邊最下面的抽屜……
    「在嘟噥什麼?」他瞪我一眼,「還不快回教室!」


    這一個多禮拜以來的陰霾心情,終於出現了藍天白雲。
    我非常感激她,這種感激不是一句「謝謝」所能表達。
    『大恩不言謝,我欠妳一條命。可惜妳生日過了。』


    「咦?你知道我的生日?」
    『19、69、10、15、22、48。不就是妳的生辰八字?』
    「唉。同在一所學校念書,你是聰明的明星高中學生,而我這種補校
     學生卻笨多了。」
    『千萬別這麼說,我只是隨便猜猜。』
    「喂,既然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千萬別紮草人害我呀。」
    『妳放心,妳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絕對不會恩將仇報。』
    「知道就好。要記得報恩呀。」


    『對了,妳還沒告訴我,為什麼會有影印本?』
    「那天借你的稿子回家當安眠藥時,順手影印了一份。」
    『如果妳要稿子可以跟我說啊,我一定給妳,甚至還會貼妳錢。』
    「我不要你的稿子。我只是知道你一定會把稿子丟掉,不會留著。」
    『我當然不會留著那份稿子,誰會留著擦過屁股的衛生紙?』
    「喂,不要亂比喻。」
    『言歸正傳。既然妳不要我的稿子,又為何要影印一份?』


    「你有沒有想過,三年後、五年後、十年後甚至更久以後,總之,
     或許將來某天,你突然心血來潮想看看高中的你寫些什麼東西。
     所以我幫你影印了一份。」
    『不管過了多久,我應該不會想看吧。除非我將來的日子太無聊。』
    「所以我說:或許將來某天。」
    『或許將來某天我真的心血來潮,但“將來某天”妳怎麼拿給我?』
    「你真笨。或許將來某天,我們會見面呀。」


    見面?






我從未想過跟她見面。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想見她,而是我一直以為我們不需要見面。


    我們共用一張課桌,同坐一張椅子,每天注視著同樣的黑板。
    上課抄筆記時,我的雙手會靠在桌上;
    下課時,偶爾我會趴在桌上小睡,右臉或左臉貼住桌面。
    當她抄筆記時,或是因疲累而趴在桌上休息時,也是如此吧?
    在空間的座標上,我們重疊在相同的點,完全沒有距離。
    唯一的距離,只有時間。


    我5點15放學,她6點上課,相隔不到1個小時。
    理論上只要我願意,而且夠無聊,放學後留在教室45分鐘就可見面。
    但對我們這種心臟只為了聯考而跳動的普通高中生而言,
    放學後沒人會多待在校園內一分鐘。
    更何況幾乎所有同學都要趕去補習班補習,於是得匆忙離開校園。
    如果有人在放學後的校園內悠閒欣賞黃昏,
    那麼他一定是在升學壓力下崩潰了,或是瘋了。


    她5點半下班,匆忙趕來學校時已經非常接近6點,甚至可能遲到。
    而我的心理素質還可以,不會因為崩潰而導致放學後還留在校園。
    因此即使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只有短短45分鐘,
    但只要我們都沒離開現在的高中生活模式,我們大概不會見面。
    矛盾的是,一旦離開現在的生活,我們便不再重疊於相同的點上。
    那又該如何見面?


    『或許將來某天,我們會見面吧。』
    「沒錯。或許將來某天。」
    這個話題就此結束。


    我們除了閒聊外,偶爾也會討論功課。
    說「討論」不太正確,應該只是單純的抱怨。
    她是社會組的學生,我是自然組的學生。
    我會向她抱怨物理化學的艱澀,她也會跟我抱怨歷史地理的枯燥。


    「宋朝為什麼會積弱不振?」
    『因為包青天鐵面無私,不怕權貴,堅持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偏偏
     在宋朝犯罪的都是王子,所以包青天斬了太多王公、大臣及武將,
     朝廷內文武百官都快被他斬光了,宋朝能不積弱嗎?』
    「胡說!」


    『輪到我問妳。妳知道月球繞著地球轉,是屬於哪種運動?』
    「不知道。」
    『那妳知道月球以每年將近4公分的速度,遠離地球嗎?』
    「不知道。」
    『為什麼月球會漸漸遠離地球?』
    「不知道!」


    從這裡可以看出我和她個性的差異。
    她問我,我會瞎掰;我問她,她會裝死。
    雖然這種問答通常沒有交集,但我們卻樂此不疲。


    耶誕時節到了,書局裡滿滿陳列著耶誕卡片。
    我挑了一張卡片,簡單又便宜的那種。
    為了報恩,我還跑去禮品店買了一個風鈴,打算送她當耶誕禮物。
    這個風鈴還滿敏感的,輕輕一晃便叮叮咚咚,敏感得近乎歇斯底里。
    我把卡片和風鈴帶到學校,準備給她驚喜。


    「佛說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擦肩而過。
     那你猜猜,我們前輩子共回眸了幾次?
     祝你耶誕快樂。」


    沒想到今天早上看到的不是紙條,而是一張卡片。
    她比我早一步,我有些扼腕,但幸好我已經把卡片和風鈴帶來學校。
    我把包裝好的風鈴輕輕擺進抽屜,這細微的擾動還是讓它叮叮咚咚。
    然後我在卡片寫下:


    『我們回眸的次數,一定超過五百次。
     因為我們不是擦肩而過,而是擦屁而坐。
     擦屁而坐比較厲害。
     祝妳耶誕快樂。
     ps. 妳還有禮物呢,我真替妳高興。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哇!我沒想到還會收到耶誕禮物耶,謝謝你。」
    『不客氣。禮物喜歡嗎?』
    「喜歡。這是很實用的防盜器。」
    『防盜器?那是風鈴啊!大姐。』
    「我知道呀,但這風鈴很敏感,我把它貼住窗邊掛著,如果有小偷想
     開窗爬進來,它一定會響的。所以是很好的防盜器呀。」
    『最好是這樣。』
    「這禮拜天,我也會去挑個禮物送你,等著哦。」


    星期二早上,我在抽屜裡發現了我的耶誕禮物。
    是一卷1960和1970年代西洋老歌精選錄音帶。
    我又驚又喜。


    記得當初離家到台南求學時,行囊裡帶了十多捲西洋老歌錄音帶。
    我聽西洋老歌的習慣是被我姊姊所影響,錄音帶也是她給我的。
    剛到人生地不熟的台南時,我常整夜播放這些錄音帶,
    那些歌曲可以讓我的心情平靜而不慌亂,也可助我安眠。
    當坐在書桌前時,也常邊聽這些錄音帶邊念書。


    『妳怎麼會知道我喜歡聽西洋老歌?』
    「我不知道呀。因為我很喜歡聽,所以挑了一捲送你。」
    『謝謝。裡頭有六首歌我沒聽過,很好聽。』
    「沒想到我們都喜歡聽西洋老歌。對了,你會彈奏樂器嗎?」
    『沒有一樣會的。妳呢?』
    「我會彈一種叫你我都不利的樂器。」
    『你我都不利?我從沒聽過,那是什麼樂器?』
    「正因為你我都不利,所以才會叫『吉他』呀。」
    『唉,妳的冷笑話還是沒進步。』


    自從知道我們有這個共同的興趣後,我們便常在抽屜交換錄音帶。
    她的西洋老歌錄音帶比我多得多,對歌曲的瞭解也比我內行。
    偶爾我會開出一些想聽的歌單,她總能很快找出錄音帶,
    然後放進抽屜。
    我書桌上的錄音帶變多了,而且有一大半不是我的。


    「我最喜歡的歌是《Diamonds and Rust》,想聽這首歌的故事嗎?」
    『洗耳恭聽。妳要寫得詳細點喔。』


    「《Diamonds and Rust》是有「民謠之后」之稱的Joan Baez(要唸
     瓊拜雅,不是瓊貝絲哦)最好的創作曲。Joan Baez在50年代末期
     投入美國民歌運動,她的嗓音近乎完美,很快便在歌壇嶄露頭角。
     60年代她結識了被稱為「民謠之父」的Bob Dylan(巴布狄倫),
     兩人惺惺相惜,彼此傾慕對方才華,於是產生戀情。此後兩人四處
     演唱時,幾乎形影不離,是當時人人稱羨的神仙眷屬。只可惜這段
     感情最後還是無疾而終。」


    『我知道她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了,因為一個叫民謠之父、另一個叫
     民謠之后,父不能與后配,不然媽媽就慘了。』
    「稱呼不是重點。因為她們也分別被稱為民謠皇帝和民謠女皇。」
    『女皇這稱呼讓我想到武則天,莫非Joan Baez很凶?於是民謠皇帝
     只好喜歡民謠貴妃或民謠宮女之類的。』
    「你很無聊耶,到底要不要聽故事?」
    『要啊。妳一定渴了吧,抽屜裡有一罐飲料。』


    「謝謝。Joan Baez在1975年寫下《Diamonds and Rust》,紀念她和
     Bob Dylan兩人之間有如鑽石與鐵鏽般的愛情。」
    『我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麼歌名要叫:鑽石與鐵鏽?』
    「你要從歌詞裡去體會。如果在多年後某個滿月的夜晚,你突然接到
     舊情人來電,你的心情會如何?」
    『我會說:饒了我吧,我有小孩了。』
    「喂。你的心情會如何?」
    『目前我不知道,只能試著體會。』


    「歌詞有些長而且晦澀,畢竟描寫的是Joan Baez的心境。你想想,
     當一個人把自己比喻成鐵鏽,卻把內心深愛的人比喻成鑽石,這是
     什麼樣的心境?」
    『這是一種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心境。』
    「我好像在對牛彈琴,你一點都不懂這種心情。」
    『我會努力研究歌詞,這樣可以了吧。』


    「歌詞有個地方很有趣。上個月我看到Joan Baez現場演唱錄影帶,
     她竟然唱Twenty years ago I bought you some cufflinks。」
    『歌詞應該是:Ten years ago I bought you some cufflinks。』
    「沒錯。所以你猜Joan Baez為什麼要唱錯?」
    『她老了,所以記錯歌詞?』
    「不。因為現在離她寫這首歌的1975年,已超過10年。所以歌詞中
     『十年前我買過袖扣送你』這句,要再加上10年,於是就變成了
     Twenty years ago。」
    『這樣很無聊耶。』


    「你不懂啦。對Joan Baez而言,《Diamonds and Rust》是活的,
     所以隨著時光的改變,歌詞裡的時間也會跟著改變。」
    『太深奧了,比物理還難懂。』
    「那你就聽歌吧。那捲錄音帶裡還有一首《Blowing in the wind》,
     是Bob Dylan的代表作。以前Joan Baez常跟他合唱這首歌。」


    《Blowing in the wind》這首歌我的錄音帶有,以前很常聽。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一個男人得走過多少路,才能被稱為男子漢?
    不用走太多或太久,只要連續寫三次一萬字作文,而且還是同一篇,
    一定可以從男人變成男子漢。
    搞不好還可以從單純的寫作者變成騙稿費魔人。


    『妳為什麼會彈吉他?』
    「我就是為了《Diamonds and Rust》拼命學吉他。或許將來某天,
     我可以彈這首歌給你聽。」
    『如果可以聽妳彈吉他,那我們前世得回眸多少次才夠啊。』
    「這比擦肩而過難多了,我想起碼得回眸一千次吧。」


    『回眸一千次?脖子會扭到吧。』
    「值得呀。如果你聽到我彈《Diamonds and Rust》,一定會感動得
     痛哭流涕。」
    『要我痛哭流涕很簡單,妳講冷笑話時,我也常痛哭流涕。』
    「喂,我的冷笑話都很經典耶。」


    『不過妳將來某天彈吉他給我聽時,妳要小心吉他的弦喔。』
    「小心?為什麼要小心?」
    『吉他的弦可能會斷啊。古人常說:琴弦驟斷,必有英雄傾聽。由於
     我算是英雄,所以吉他的弦應該會斷。』
    「很難笑,零分。」


    關於彈吉他的話題,她總是興致勃勃,很容易從文字感受到熱情。
    她還告訴我,她學會彈的第一首西洋歌是《Donna Donna》。
    《Donna Donna》其實是以色列民謠,Donna的意思是自由。
    她說這首歌出現在1960年Joan Baez的首張專輯。
    看來她似乎對Joan Baez情有獨鍾。


    「喂,快放寒假了,先跟你說聲恭喜發財。」
    『過年還要兩個多禮拜耶!晚點再說會死嗎?』
    「你看不懂中文嗎?『快放寒假了』。」
    『寒假又如何?還是有輔導課,要來學校啊。』
    「那是你們那種正常的高中生,我們是補校學生,寒假就是寒假。」
    『妳們寒假不用上課?』
    「是的,好好享受你的寒假輔導課,我明天開始放假。恭喜發財。」
    『喂!』


    她沒回紙條,果然是放假了。
    至於我,寒假裡除了過年放幾天假外,其餘時間還是得上課。
    同樣的教室、黑板、老師、課桌椅,只是抽屜內不再有紙條。
    好空曠啊,我每天進教室都有這種感覺。
    而且覺得這個寒假好漫長。







「喂,我回來了。想念我嗎?」
    『妳捨得回學校上課了?』
    「是捨不得,但沒辦法,因為開學了。寒假過得充實嗎?」
    『非常充實。念了很多課本、考了很多考試。』
    「你在教室憂國憂民,我去郊外碧海藍天,真好。」
    『這世界真不公平。』
    「我開玩笑的。你忘了嗎?即使是寒假,我還是得上班。」


    差點忘了,她是晚上的補校學生,白天還有工作。
    我的世界太狹隘了,彷彿除了聯考,這世界便空無一物。
    總之,她回來上課了,我每天早上走進教室時又可以有期待。
    終於回到正常通紙條的日子,我的心裡安定不少。


    很快就要升上高三了,這學期老師們念茲在茲就是這句話。
    而且他們講這句話時的神情,好像外星人來襲、地球要滅亡了那樣。
    搞得我緊張兮兮。
    我常跟她抱怨這種心情,她總試著轉移我的注意力。


    「哪句成語裡面包含了四種動物?」
    『兄弟姊妹。這是四種人,人也是動物。』
    「是蛛絲馬跡(豬獅馬雞)啦!」
    『拜託妳別再講冷笑話了,我給妳錢。』


    「再來一個。誰最了解豬?」
    『豬他媽。』
    「錯。答案是蜘蛛(知豬)。」
    『為什麼不是蜘蛛人?妳問的是“誰”,所以知豬“人”才對。』
    「好,你有理,算你對。抽屜裡有一包餅乾,請你吃。」
    『謝謝。但請妳行行好,別再問這種題目了。』


    「不然你問我?」
    『我們等級差太多了,我是諾貝爾文學獎等級,妳是國小作文等級。
     我問的話,妳會慚愧。』
    「問就對了,少囉唆。」
    『敦倫的英文怎麼說?』
    「喂!不可以問這種題目。」
    『那是妳自己想歪。因為倫敦的英文叫London,所以敦倫當然叫做
     Nodnol。』


    「你比我還冷。」
    『知道就好。早跟妳說了,我們的等級差太多。』
    「好,那我不問這種題目了。對了,你的作文比賽有得獎嗎?」
    『那篇一萬字作文嗎?沒聽說有得獎。如果那篇作文得獎,台灣的
     高中作文教育就該徹底檢討。』
    「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你的國文老師一定要選你參加比賽?」
    『只要有人比賽,他就可以交差了事,他根本不在乎誰參加。』
    「聽起來有些悲哀。」


    有什麼好悲哀的?
    在這升學主義掛帥的年代,每所高中在乎的只是升學率。
    你對學校的最大意義,是你的名字將來是否會出現在榜單內,
    誰在乎你替學校得了多少獎?
    學校不在乎,學生更不在乎。


    「你說得太嚴重了。你能不能告訴我,對你而言,聯考是什麼?」
    『是16歲到18歲的所有青春啊。對妳而言又是什麼?』
    「我很沒用,我不參加聯考,就念到高中。」
    『喂,妳不要看輕自己。如果妳再這樣,我就不跟妳說話了。』
    「我道歉。其實我們補校學生多數是如此,只有少數會參加聯考。」


    這情形我也知道,很多補校學生早已踏入社會工作多年。
    在他們年輕時可能由於環境因素無法念高中,
    所以他們很珍惜可以利用晚上時間念書的機會,不管白天工作多忙。
    她們班上的同學就是如此,有些學生甚至已經有小孩了。
    對補校學生而言,可能抱著一顆感恩或上進的心念書;
    但對我們這種正常的高中生而言,我們沒有心,只有聯考。


    『妳知道東寧路那家店嗎?門口招牌是黑色的那個?』
    「那是家搖滾樂餐廳,招牌上寫著:聯考+代溝=搖滾。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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