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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前面路口要左轉清水岩路。阿爸,我們左轉了,你要跟好。
 阿爸,這裡就是西如寺所在的廣應村。阿爸,西如寺是阿母選的,
 阿母說寺裡環境清幽,又有法師天天唸佛經,阿爸一定會很平靜。
 阿爸,阿母這20年來很辛苦,獨力撫養我和阿弟長大。阿爸,請你
 放心,我和阿弟會好好孝順阿母。阿爸,這條路不直,彎來彎去,
 你一定要跟好。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爸在39歲那年去世,阿母才38歲。
而我是14歲,唸國二;阿弟只有10歲,唸小四。
照理說我們母子三人應該相依為命,但在阿爸過世後兩年內,
我跟阿母一直處在冷戰的氣氛中,連一聲「阿母」我也不叫出口。


或許我因為阿母總是偏愛阿弟卻老是責罵我甚至打我而有些不滿;
或許我因為阿母不堅持讓阿爸住在醫院去賭那渺茫的機會而怪罪;
或許我因為見不到阿爸最後一面而莫名其妙遷怒於阿母;
或許因為我正好處於叛逆期……
總之當阿爸出殯那天阿母沒反駁親戚說我不孝時,
我竟然開始怨恨起阿母。


阿爸去世一年兩個月後,我從國中畢業,並考上在高雄的高中。
通車到高雄上學要花1個多小時,但家鄉的學生大多選擇通車上學。
「我不要通車。」我說,「我要在高雄租房子。」
「通車就好了。」阿母說,「其他人也幾乎都是通車……」
「每天通車上下學要花兩個多小時,還有等車的時間。」我打斷阿母,
「妳知道這些時間可以唸多少書嗎?妳知道嗎?」
阿母不再說話,默默接受了我想住高雄的事實。


在高雄租房子期間,放假時我很少回家,除非要回家拿生活費。
但我很不想回家,很不想看見阿母。
我甚至曾經在放學後直接坐車回家拿生活費,拿了錢轉身就走。
飯也沒吃,更別說在家裡過夜。
每當我突然回家時,阿母通常沒說什麼,只是從皮包裡拿些錢給我。


有天我放學後又直接到車站坐車,打算回家拿錢繳房租。
一回到家,看見阿母正在廚房煮飯。
我走到她背後,想開口跟她要錢,然後拿了錢就走。
但我發現正在切菜的阿母切了幾下後竟然開始發呆。
她發呆了一陣子,又繼續切菜,切了幾下後,再度發呆。
發呆與切菜反覆進行時,阿母終於切到手。


「呀!」我嚇了一跳,不禁低聲驚呼。
阿母聽見我的叫聲,回頭看著我,眼神有些迷惘。
「妳切到手了。」我指著阿母正流血的左手拇指。
「哦。」阿母低頭看了看,「沒關係。」
「可是流血了……」
「洗一洗就好了。」阿母扭開水龍頭,讓左手拇指沖水,「去洗把臉,
 休息一下。待會就可以吃飯了。」


我離開廚房來到客廳,坐在椅子上,想起剛剛阿母的臉和眼神。
我覺得心很痛,不禁低下頭掩著臉偷偷掉淚。


以前家裡的開銷一直是靠阿爸上班的薪水支撐,阿母則專心忙家務。
阿爸去世後,阿母借了些錢,開了一間店,白天做做小生意;
晚上則幫人修改衣服,賺取微薄的工錢。
沒多久開始有人上門,勸阿母改嫁,但阿母理都不理。
有次她甚至拿起掃帚把媒人趕出門,從此不再有媒人敢進家門。
阿母只是個平凡的婦人而已,卻打定主意要獨力撫養我和阿弟。
然而阿爸才去世兩年,阿母卻好像老了十歲。


阿母的臉似乎歷盡滄桑,眼神空洞,切菜時心神恍惚。
她或許突然想起阿爸、或許煩惱將來的日子該怎麼過、
或許煩惱如何撫養我和阿弟長大成人、或許煩惱家裡的債務……
承受了巨大的悲傷之後,阿母不僅沒時間療傷,還得更加堅強。
阿母是如此堅強,我竟然跟她嘔氣了兩年,我深覺愧惶無地。


在淚水流至唇邊的瞬間,我覺得我突然長大了,而且我也必須長大。
我不知道我的叛逆期從何時開始,但我很確定它已經在16歲結束。
我16歲了,應該幫阿母挑起家裡的擔子。


「我過幾天就搬回家。」吃晚飯時,我說:「以後通車上學。」
「通車要花兩個多小時,妳不是說會耽誤唸書嗎?」阿母說。
「我可以在車上看書。」
「可是這樣的話,妳以後就得很早起床。」
「沒關係。」我說,「早起身體好。」
阿母沒再多說,只是叮嚀我吃完飯後早點坐車回高雄。


吃完飯後,我起身收拾碗筷。
「放著吧。」阿母也起身,「我來就好。」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說。
我和阿母並肩在流理台洗碗,我們都沒說話,只聽見嘩啦啦的水聲。
「阿母。」過了一會,我終於開口:「對不起。」
阿母身軀一震,停止洗碗的動作。


「阿母。」我又說,「對不起。我以前不懂事。」
「不要這麼說。」
「阿母。」我的視線漸漸模糊,「真對不起。請妳原諒我。」
「傻孩子。」阿母說,「跟阿母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阿母……」我已經哽咽。
「別說了。」阿母說,「快把碗洗完,然後去坐車,太晚回去不好。」
「嗯。」我點點頭。
我和阿母洗完了碗盤,但還是並肩站在流理台前,也忘了關水龍頭。


高中快畢業時,我認真思考要不要繼續升學這個問題。
家鄉很多女孩高中畢業後就開始工作,我想我應該也得去工作。
而且我家境不好又有債務,阿弟還小,阿爸也去世了,
如果我繼續唸書的話,阿母的負擔就太沉重了。


「阿母。」我決定了,「高中畢業後我就去找工作。」
「說什麼傻話?」阿母說,「妳成績好,當然要唸大學。」
「呀?」我吃了一驚。
「如果妳不繼續唸書,妳阿爸一定會責怪我。」
「可是……」
「靜慧。」阿母的語氣很堅定,「阿母一定會讓妳繼續唸書。」


經過幾個月的苦讀,我很幸運考上大學。
上台北唸書那天,阿母幫我整理好行李,交代我要照顧好自己。
阿母陪我在車站等車,我要坐車去高雄,再從高雄搭火車北上。
「妳身上這件衣服穿好多年了,已經很舊了。」阿母摸摸我衣角,
「上台北後記得去買幾件漂亮的衣服穿,別省錢。」
「我人長得漂亮,穿什麼衣服都一樣。」我笑了笑。
「傻孩子。」阿母從皮包掏出一些錢塞進我手心,「像妳這種年紀的
 女孩,就該穿漂亮衣服。」


我把錢又塞進她的皮包,但阿母執意要給,在互相推拉之間,
我順勢握住阿母的手,不讓她再有機會掏錢。
然後我和阿母手牽著手,不再說話,靜靜等車。
「阿母。」車子進站後,我說:「我會好好唸書,妳也要保重身體。」
「妳已經長這麼大了,又要去唸大學。」阿母說,「妳阿爸知道的話,
 一定會很驕傲。」


我上了車,放好行李,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透過車窗,我看見阿母依然站在原地望著我,眼神盡是不捨。
車子動了,我滿臉笑容朝阿母揮揮手。
當阿母消失在我視線的瞬間,我終於忍不住,眼淚滑落下來。
阿母的身形是如此瘦小,真不知道這幾年她是如何熬過來。


大學剛畢業時,文賢成為我的男朋友。
「有空帶男朋友回家來玩。」阿母說。
文賢先帶我回家看他阿嬤,我本想過陣子輪到我帶他回家看我阿母。
不過文賢快當兵了,我想等他退伍後再說,於是便耽擱了。
我第一次帶他回家看阿母,是在他退伍後一個月。


阿母花錢請人辦了一桌很豐盛的菜餚,把剛升上大三的阿弟叫回家,
甚至還把幾位叔叔、姑媽、阿姨、舅舅請來。
「只是男朋友而已,怎麼搞得好像是辦桌請女婿一樣。」阿姨笑著說。
席間文賢很緊張,畢竟這種陣仗彷彿是一堆長輩在幫阿母鑑賞女婿。
阿母這麼慎重的作法,讓我哭笑不得。


「阿母。」我偷偷問她,「妳覺得文賢這個人如何?」
「妳喜歡就好。」她回答,「阿母沒意見。」
「阿母。」我很想知道她的看法,「說說看嘛。」
「阿母真的沒意見。」她說,「如果妳喜歡他,阿母就覺得他很好。」
一直到現在,阿母從未說過文賢具體的優缺點。


阿母一直催促我快嫁人,但我和文賢交往了九年後才結婚。
結婚當天,文賢一大早便開車來我家迎娶我。
按照習俗,我和文賢穿著禮服向阿母下跪。
雙膝一碰地,我莫名其妙熱淚盈眶,阿母也很激動,頻頻拭淚。
阿母想開口說話,卻說不出話來。


旁人勸阿母應該開心,不要哭了。阿母定了定神,對文賢說:
「靜慧這孩子,個性雖然倔強,但人非常善良又很懂事。靜慧她阿爸
 過世的早,我又很憨慢賺錢,她的日子過得很苦,我很對不起她。
 文賢,我拜託你以後一定要讓她吃好穿好,不要讓她吃苦,要好好
 對待她。我給你拜託,拜託你以後好好對待靜慧,拜託你。」
「媽媽妳不要這麼說。」文賢很惶恐,「我一定會好好對待靜慧。」
「阿母。」我淚如雨下,俯下身磕了個響頭,哽咽說:「阿母。」


阿爸,阿母今年58歲了,雖然不再年輕,但依舊很堅強。
阿爸,沒有阿母的堅強,我和阿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阿爸,請你放心,我和阿弟一定會好好孝順阿母,不會再讓她受苦。
阿爸,請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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