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心中納了一個悶兒,手握柴刀走到墳頭前邊,想看看是什麼東西作怪。

  籐明月和臭魚聽到獵狗叫,當即拎著鳥銃出來。

  我用柴刀指向墳頭,示意那邊有東西。

  籐明月問道:「是狼嗎?」

  我搖了搖頭,轉到墳頭的另一側,發現墳後有個窟窿。

  下半晌剛下過大雪,除非是剛扒開不久,否則不可能有墳窟窿,真是說什麼來什麼。

  正當我們吃驚之時,墳洞中探出個毛茸茸的腦袋,比貓大、比狗小,一身黃白斑斕,白紋橫面,雙眼賊兮兮的。

  臭魚說:「什麼玩意兒?怎麼長得跟非洲大耗子似的!」

  我認得是虎鼬,荒原上多見,原始森林中偶爾也有。原來「孤女墳」幾百年前已經讓野狗掏過了,墳窟窿進去了野獸。虎鼬個頭不大,卻甚為凶悍,它發覺有人過來,立刻逃出洞去,躥上了松枝。獵狗並不去追,只抬起頭對松枝上的虎鼬叫了兩聲。我舉高了松枝往上看,但見虎鼬居高臨下,也不逃走,竟對獵狗齜牙恫嚇。

  我和籐明月見是虛驚一場,外邊又冷,想回木屋取暖。臭魚好不容易撞上個野獸,他豈肯放過,手忙腳亂地往鳥銃裡塞鉛丸,沒想到天寒地凍,銃口凍得緊縮,鉛丸填不進去,急得他頭上冒了汗。

  籐明月撿起枯枝,對虎鼬投過去,她想將虎鼬趕走,免得讓臭魚打死。

  臭魚氣急敗壞地扔了鳥銃,罵道:「狍子屯的桿兒炮老掉牙了,還沒燒火棍子好使!」

  虎鼬並沒逃遠,躲在樹後探出腦袋,似乎是在說:「你們能奈我何?」

  臭魚大為惱火,剛要撿枯樹枝去打,忽然飛來一支箭矢,正好將虎鼬射了個對穿。

  同時有一個穿著鹿皮襖,背弓插箭的獵人,腳踏齊膝深的積雪飛奔而來。

  獵狗見了此人並無敵意,似乎熟悉他的氣味,但是我們沒在狍子屯見過他,裝束和長相也與狍子屯的人不同,裡邊雖然也有魚皮衣,外邊套的卻是鹿皮襖。這個人不過十五六歲,個子不高,長得十分敦實,方臉塌鼻。他跑到樹下,帶箭的虎鼬剛剛落下松枝,讓他一腳踏住,伸手拔下箭來,又將虎鼬扒膛,掏出虎鼬的心肝扔到嘴裡,大口咀嚼著。

  山裡有句話——「打死野獸不扒膛,神仙做的也沒法吃」。打到了獵物,必須盡快扒膛放血,否則肉有血腥氣,根本就不能吃,野獸也白死了。

  可我從沒見過有人生吃虎鼬的心肝,不禁暗暗皺眉,心想:哥們兒你也太生性了,是茹毛飲血的野人不成?

  那個人插好弓箭,抹了抹嘴邊的血跡,他漢話說不利索,打手勢問我們三個人是從何處而來。

  籐明月說:「你是涅涅茨人?」

  背弓插箭的獵人不住地點頭,連說「涅涅茨」,看來籐明月說得沒錯。

  我聽說過吃生肉的涅涅茨人,在冰原上以射獵放鹿為生,使用楛木箭矢,想不到在此撞見一個。

  籐明月又問涅涅茨人:「你是不是打國境另一邊來?」

  涅涅茨人打手勢說,他從山脈另一邊來,那邊風雪太大,他經常到這兒躲避寒潮,射幾條狐狸、黃狼,再去狍子屯,用狐狸皮換東西,屯子中的獵狗都認得他,有時也會住到這個墳頭旁的木屋過夜。我心想:邊界上的高山,大雁都飛不過去,涅涅茨獵人是怎麼過來的?

  【2】

  山中白晝短暫,夜裡氣溫驟降,我們只好先進屋去,堵好了門板,圍在火堆前坐下。

  此時黏豆包也烤軟了,籐明月拿了幾個給涅涅茨人,讓他同我們一起吃晚飯。

  我和臭魚借來涅涅茨人的弓箭看了一看,那是以楛木做的箭桿,鑌鐵製成的箭簇,弓弦很硬,射得穿狼頭。我心想:在這嚴寒之中,抹了油的步槍都會凍住,還不如弓箭頂用!

  臭魚拽得開楛木硬弓,可他不會射箭,他從狍子屯中帶來的老桿兒炮打不響,一氣之下扔到了外邊。還可以用來防身的傢伙,除去開路的生銹柴刀,僅有我背包裡的一柄短刀,十分鋒利,那是我用東西在狍子屯換來的。臭魚在屋角撿到一根桿棒,三尺多長,前端裹鐵皮加重,又插了幾根大釘,下邊纏了鹿筋,那是山裡人打狍子用的狼牙棒,他揮動幾下,重量正好合手。但是沒有了鳥銃,心裡邊總是不踏實。臭魚說他在大舅家要了兩捆二踢腳,全是粗得嚇人的土炮仗,另外還有三個強光頭燈。響動和強光都有了,再用松枝綁幾根火把,應該足夠嚇唬野獸了。

  籐明月說:「山中只有殘缺不全的巖畫,不會有野獸,有蛇也冬眠了,你們帶這些東西嚇唬誰去?」

  我說:「深山老林不比別處,很多情況是你想不到的,有備無患。」

  籐明月說:「你看會射箭的涅涅茨人經常往來老黑山,他不也沒發生過意外。」

  我說:「我還正想問他,狍子屯的人不是說老黑山隧道坍塌堵死了嗎?他怎麼過來的?會穿地之術不成?」

  籐明月說:「我已經問過他了,他說山中有孔穴可以穿行,但是非常陡峭。不過你們盡可放心,此時結了寒冰,山洞中沒有活的東西。」

  臭魚說:「來到深山老林中忍饑挨凍,卻是白折騰一趟,什麼都找不到!」

  我說:「咱們先去看個究竟,再來計較不遲。」

  當天半夜,四個人輪流守著火堆,輪流進狍子皮睡袋休息。破屋之中倒也暖和,又走得困乏了,我一覺睡到天亮,好像做了幾個噩夢,可是一個也想不起來,起來收拾收拾,胡亂啃了幾口乾糧,準備要走。涅涅茨人是去狍子屯,用他打到的狐狸皮換東西,不與我們同路。臭魚用打火機跟他換了個皮筒子,整條的狐狸皮,帶回去也值幾個錢。涅涅茨人沒見過一次性打火機,同樣跟撿了寶似的。他們倆又合計換別的東西,取出皮筒子,一件件地翻看。

  我和籐明月無奈,只好帶了獵狗在旁邊等臭魚,但見林海中的霧氣消失,已然望得到不遠處的山脈。難得一個晴天,雲開霧散,可以望到皚皚白雪覆蓋下的大山輪廓。我見大興安嶺盡頭的這段山脈,雄渾沉穩,形勢非同小可。但是我是頭一次看到這座山,居然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是不是上輩子到過這兒?

  【3】

  籐明月說:「走勢起伏的山嶺大多如此,看上去眼熟有什麼奇怪?」

  我拍了拍凍僵的腦袋,竭力去想,到底在何處見過這座大山。猛然記起犬戎供奉「仙蟲」的金盒,上邊有巨犬和大樹,下邊則以一頭巨熊為紋飾,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此時看到林海盡頭的山脈,分明與巨熊的輪廓一致。可是山中打過隧道,涅涅茨人也多次穿山而過,僅見到孔穴中有些古老的巖畫。又說這座山是沙板山,容易坍塌崩裂,人在裡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活埋了,而且位於苦寒之地,山洞中躲不了人。

  在一旁用皮筒子跟臭魚換打火機的涅涅茨人,見到我手中的金盒,走過來比畫說,要用他的皮筒子換我的金盒。

  臭魚說:「他大爺的,他倒不傻,問題咱也不是傻子,你告訴他門兒都沒有!」

  我告訴涅涅茨人:「你帶的皮筒子,十二個一打,你十二打再翻十二倍,也換不走我的金盒。」

  涅涅茨人在鹿皮襖中摸出一柄玉刀,打手勢比畫說:「皮筒子不成不要緊,你看這柄玉刀成不成?」

  我沒想到他身邊還揣了這麼一柄玉刀。出於好奇,接過來看了看。那是一柄玉鳥紋刀,為青玉雕成,紋飾為立鳥,鳥尾上翹繞頭,頭頂高冠,長不到一掌,刃薄背厚,玉色古老。

  涅涅茨是個非常古老的民族,秦漢時代已有記載,古史稱之為「丁零人」,住在北海一帶。蘇武在北海牧羊的時候,還讓丁零人偷走了羊,那時候的丁零人即涅涅茨人的祖先。我們遇上的這個十四五歲的涅涅茨人,在大興安嶺以西的冰原上放鹿獵魚,生存條件十分惡劣。嚴寒之時,西伯利亞的寒潮一波接著一波襲來,能把人給活活凍死。其餘的涅涅茨人遷移去了別處,他一個人來到原始森林中射獵狐狸,剝下獸皮,同狍子屯的人以物易物。他給我這柄鳥紋玉刀,玉色雖古,但是中看不中用,又是青玉,要是羊脂玉或蜜蠟黃,我說不定真跟他換了。

  我將鳥紋玉刀還給涅涅茨人:「你這是出土古,不是傳世古,值不了幾個錢。」

  臭魚說:「什麼叫出土古?」

  我說:「老玉無非兩種,一是埋在墳中,過後挖出來,帶了水土沁,叫作出土古。二是一輩傳一輩傳下來,沒離開過活人,潤透光滑,那才值錢。」

  籐明月說:「長尾高冠的鳳鳥是西周王族所佩,涅涅茨人為何會有西周玉刀?」

  我心頭一驚,戎人稱雄漠北之時,打破西周王朝的都城,不僅掠走大批金玉之物,還有三件鎮國之寶,其一是周幽王的寵妃褒姒。古代有名的美人,褒姒是頭一個。美女是各有各的美,醉貴妃、病西施、媚妲己、笑褒姒,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致使西周王朝滅亡,褒姒被犬戎掠走後不知結果如何,寶鼎金玉可都埋到了一座古墳之中。涅涅茨人手中的鳥紋玉刀,竟是在古墳之中找到的不成?

  【4】

  通過涅涅茨人比畫的幾個手勢,以及他說的話,我連蒙帶唬,已經可以明白一多半了。涅涅茨人經常去狍子屯,他聽得明白方言土語,只是不大會說。我們說到互不理解的地方,可以打手勢比畫。我問他:「你的玉刀是在何處得來?」

  涅涅茨人指向林海盡頭的高山,說是在那邊找到的,又問我能不能用西周玉刀換金盒?

  我們一想這可對上了,我讓他看金盒上的圖案,山中有沒有這上邊的東西?

  涅涅茨人連連點頭,他說山裡邊有,如果我將金盒給他,他願意帶我們去。

  我不知道涅涅茨人說的是不是實話,他之前還說山上只有巖畫,別的什麼也沒有,此時又說在山中找到了西周玉刀,還有金盒上描繪的離奇世界。

  我們三個人商量了幾句,決定讓涅涅茨人帶路去山洞。在籐明月同對方交涉之時,我低聲對臭魚說:「咱們跟這小子去不要緊,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他一年到頭在原始森林中射野獸,箭法了得,要小心他見財起意,打上金盒的主意,來個圖財害命。」

  臭魚說:「我看涅涅茨人全憑弓箭,我在後邊跟緊了他,不給這小子放冷箭的機會。」

  我說:「你難得明白一次,你可要盯住了他!」

  當時說定了,涅涅茨人在前邊帶路,穿過林海前往高山,他讓我們在途中撿了許多松枝,一人背了一捆,說是進入山洞之後可以用來照明。老黑山堪稱天險,當年蘇聯紅軍兵分兩路進攻日本關東軍,一路自北往南,一路由西向東,形成包夾之勢。西面的六十萬蘇軍,以坦克集群為主,穿過浩瀚的沙漠草原和大興安嶺,往滿洲長春方向推進。百萬蘇軍也必須繞過老黑山,因為無路可通。60年代屯墾兵團備戰備荒,在原始森林中開通了一條戰備公路,還想在老黑山打隧道和防空洞,可是山中沙化嚴重,隧道打一段塌一段,根本就不能使用。原始森林中橫七豎八倒下的古樹,全是那會兒砍倒的,可惜生長了好幾百年的大樹,砍伐了又沒用上,運還運不出去。涅涅茨人帶路走到山下,告訴我們千萬不要發出太大的響動,否則容易引發山上的積雪崩塌,要是讓積雪埋到下邊,誰也別想活命。他挖開積雪埋住的洞口,點起一根松枝照明,帶頭走了進去。臭魚緊跟著他,我和籐明月帶上狗走在後邊,但見漆黑陰冷的洞口中,還有厚重的防彈鐵閘,已經生滿了銹蝕,上頭又結了一層冰。鑽進鐵閘,頭頂上懸有無數冰錐,是上邊的滲水形成的。山中常年不見天日,使得洞道格外陰冷,整座山好像都凍透了。

  我心想:即使犬戎人耐得住苦寒,也不可能躲在這麼寒冷的洞中好幾百年,此處不見天日,冷得滴水成冰,怎麼住得了人?

  涅涅茨人背上楛木弓箭,他手持松枝,指向漆黑的洞道,讓我們繼續往深處走。

  【5】

  我們只好硬著頭皮跟在他身後,在陰寒透骨的隧道中往前走。洞道的地面上結滿了寒冰,稍不留神就會滑個跟頭。到了坍塌之處,巨石堆積,阻塞了道路。

  涅涅茨人找到洞壁上的一個氣孔,勉強擠得進去。我們一個接一個擠進去,往深處擠了十來米,竟到得一條巖豁之中,忽寬忽窄,走勢起伏。涅涅茨人將松枝火把舉高,手指前邊讓我們看。

  我看松枝照到的巖壁佈滿了寒冰,心中不免奇怪:什麼東西?凍在寒冰之中不成?

  臭魚用狼牙棒在冰層上鑿了幾下,寒冰之下,只有戎人的大樹巖畫。

  籐明月說:「戎人住在大樹中長生不死,為何還要去到苦寒之地?」

  我問籐明月:「戎人巖畫中的大樹,會在山裡嗎?」

  籐明月搖了搖頭:「再往前走,已是無邊無際的荒原,不會有如此高大的樹木。」

  我對涅涅茨人說:「你小子跟我們比畫了半天,不還是說山洞中的巖畫。」

  涅涅茨人不明所以,用手指向巖壁,一臉誇張的神色。

  臭魚對我說:「你跟他說那個沒用,我這耳朵都快凍掉了,不行咱先撤。」

  可是涅涅茨人拽上我,用松枝往前邊指了指,讓我們接著往裡邊走。

  我問他:「那邊還有巖畫?」

  涅涅茨人擺手說沒有,又打手勢比畫,是帶我們去他找到西周玉刀的地方,不過那裡很危險,上邊有個可怕的東西,大到無法形容,他帶我們到那兒看一看,然後我的金盒也該給他了。

  我不明白涅涅茨人比畫的是個什麼東西,究竟是神是怪?

  我張開雙臂比畫了一個大小,問涅涅茨人:「有這麼大?」涅涅茨人使勁地搖了搖頭,告訴我比這還要大得多。我指了指我們置身的山洞,問涅涅茨人:「有這個山洞大?」

  涅涅茨人又搖頭,示意比山洞還要大。我問涅涅茨人:「有沒有這座山大?」涅涅茨人想了一想,似乎覺得不好比較,可能比山還要大。

  我心中駭異,涅涅茨人到底在說什麼?

  籐明月說:「他好像要告訴咱們,他撿到玉刀的地方非常危險,有個很可怕的東西,比這座山還大!」

  臭魚說:「別信他胡說八道,山洞中怎麼可能有比這座山還大的東西?」

  籐明月說:「來都來了,過去看一看也無妨。」

  我說:「他要是還讓我看這個,我給他倆凍梨!」

  涅涅茨人又帶路前行,走出狹窄的斷裂帶,我們越走身上越冷,忽覺一陣陣的寒風吹進來,冰霜撲面,有如刀割,松枝火把也一下子讓寒風刮滅了。我們頂風冒雪往前張望,洞口外邊是廣袤的大冰原,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天,分不出地。

  【6】

  我們三人吃驚不已,涅涅茨人是在大冰原上找到的西周玉刀?那麼說遼滅犬戎之後,犬戎穿過林海盡頭的山裂,躲進了亙古以來鳥獸絕跡的大冰原?

  大冰原上的封凍期長達八個月,寒潮一陣接一陣,走不出一里半里,準會活活凍死。涅涅茨人告訴我們,冰原上的危險,一是寒潮可怕,二是可能會遇到狼,都不好對付。而且在寒冬之時,天上有個大得無法形容的東西,很可能會下來吞吃人畜。

  我問涅涅茨人:「吃人的東西是什麼樣子?」

  涅涅茨人比畫了半天,形容出來只有「恐怖」二字,他說完用手指向天空。

  我們三個人又來到洞口,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天上鉛雲如山,在呼嘯的寒風中,從西伯利亞上空一層一層湧來,受到山脈阻擋,在空中越積越厚。凜冽的寒風捲起漫天飛雪,一股強大的冷空氣正從高寒西伯利亞冰原上空移過來。

  我認為涅涅茨人所說的危險,應該是指肆虐的暴風雪。我們前幾天在狍子屯聽大舅說過,暴風雪稱為白災,會引發野獸和牲畜的驚慌。1968年那場引發狼災的暴風雪,大興安嶺以西的草原上受災尤重,牲畜因風雪恐慌不安,辨不清方向,因而狂奔不止,自相踐踏,摔死和凍死的多達百萬。在冰原上獵鹿打魚的涅涅茨人,畏懼凍死人畜的暴風雪,並將之形容為吞吃人畜的怪物,那也不足為奇。

  我心想:戎人古墳在山裡,我們還可以去找一找,在冰原上那是沒指望了,不出去則可,出去全得凍死,不知等到轉年,還有沒有機會……

  我正在胡思亂想,涅涅茨人取出幾塊乾糧放在面前,雙膝跪地不住地磕頭,口中大呼小叫。我問籐明月:「他又在搞什麼鬼?」

  籐明月說:「涅涅茨人祭祀祖先時,要放一碗水或是一些吃的東西,轉天看到水和吃的少了,會認為是亡故的祖先取走了,他是不是在祭祀先祖?」

  臭魚說:「擺到這兒的水會自己減少,難道真讓鬼給取走了?」

  我說:「你不用少見多怪,咱們那兒也有這樣的風俗。過去兩口子到娘娘宮燒香,給老娘娘磕頭求子嗣,走的時候拴個泥娃娃,帶到家供到桌上,跟前擺一碗餃子,轉天一看餃子沒了,還當是泥娃娃吃了。要按迷信傳說,泥娃娃吃了誰家的餃子,準會來誰家投胎,這家就有孩子了。」

  臭魚說:「可不是讓泥娃娃吃了嗎,要不然餃子怎麼沒了?」

  我說:「你見過泥娃娃成精了會吃餃子?那是半夜讓耗子吃了!」

  臭魚說:「要是吃的東西還在,又怎麼說?」

  籐明月說:「按當地人的風俗而言,那是凶兆。」

  我說:「什麼胸罩兒,還褲衩呢!他再這麼裝神弄鬼,我可要罵他妹夫了!」

  說話間,涅涅茨人拜罷先祖,打手勢告訴我們,祖先顯靈護佑,天上吃人的東西一時半會兒還不至於下來。可是我往山外眺望,天上厚重的灰色雲層,正在形成一個無比大的漩渦。西伯利亞寒潮受到山脈的阻擋,使得雲層在低空形成了氣旋,籠罩在冰原上。詭異巨大的漩渦雲團,令人為之膽寒,彷彿是一個可以吞噬一切的大洞。

  【7】

  我說:「涅涅茨人迷信祖先可以指點吉凶,我可只相信我見到的。」

  籐明月說:「我也沒見過這麼惡劣的天氣,可能很快會有暴風雪。」

  我有心打退堂鼓,找不到戎人古墳,我和臭魚也許會沒命,那只是也許,又不是馬上會死,我們是活一天掙一天,而在大冰原上遇到寒潮,那可是說凍死就被凍死了。

  涅涅茨人忙比畫說,冰原雖然廣袤,但是他要帶我們去的地方,不到一箭之地,正在山下,遇上暴風雪,也來得及退回來。按他所言,這是個值得冒險的距離,不過一箭之地才多遠?出了山是什麼都沒有的冰原,戎人古墳在冰層之下?

  我們三個人合計了一下,決定讓涅涅茨人帶路,下去看一看。為了避免被凍傷,一行人把身上能裹到的地方全裹住,打好皮綁腿和護膝,再從山臉子上的洞口直接溜到下邊,回望來處的冰山雪嶺,險峻巍峨。

  風雪交加,天上鉛雲翻滾,寒風吹起冰粒,打在帽兜子上「啪啪」作響,身上立時結了一層冰霜。

  周圍白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涅涅茨人如何辨別方位,他帶我們避開寒風,不停地向西走。四個人一條狗,在冰原上漸行漸遠。之前我告訴過臭魚,知人知面不知心,要對涅涅茨人多加小心,但是大冰原上寒風呼嘯,無法使用弓箭,涅涅茨人十分質樸,也不像會有歹意,讓我擔心的倒是這惡劣的天氣。

  涅涅茨人走出一段,他在冰面上支起一個木筒,趴在上邊聽了半天,抬手指了一個方向,又帶路往那邊走。我不解其意,涅涅茨人祭過祖先鬼神,在冰層上側耳一聽,隨即找出了方向,他用這麼迷信的法子帶路,還不把人給帶溝裡去!

  空中漩渦形的雲層更低了,一場帶來強降雪的風暴,正在降臨大冰原。雪霧隨風瀰漫,能見度極低。以往在苦寒之時,涅涅茨人也不在冰原上放鹿,因此缺少判斷惡劣天氣的經驗。他有如大禍臨頭,連打手勢讓我快走。很快就會有暴風雪,要加快腳步前進。我心想:他的祖先果然不靈,雖然沒走多遠,可從這裡返回洞口,上山時多半會凍死,只有咬緊牙關再往前走,到了涅涅茨人找到鳥紋玉刀的地方,或許可以躲過雪暴。我又對身後的籐明月和臭魚打手勢,天氣變得太快,來不及返回山洞了,只好聽涅涅茨人的,看他帶我們去什麼地方躲避。

  此時天色越來越暗,冰原上的寒風更為凜冽,大黃狗突然變得不安起來,它全身繃緊,身子前壓,做出準備攻擊的姿勢。我們往四周張望,突然看到不遠處有個全身冰霜的野獸,徘徊在白茫茫的雪海之中。

  【8】

  我以為是犬戎傳說中的巨獒,可那全身結滿冰霜的野獸,個頭與狍子屯的大黃狗相近,似乎是北蒙古荒原狼。

  自60年代打狼運動以來,西伯利亞的狼群幾乎絕跡,但也不是說完全沒有狼了,僅僅沒有了成患成災的西伯利亞狼群而已,少量的西伯利亞荒原狼以及三五成群的蒙古荒原狼仍比較常見。蒙古荒原狼耐得住嚴寒和飢餓,習慣成群行動,僅有兩三頭狼的情況下,絕不會主動襲擊四個人,它只是在我們周圍打轉。寒風強勁,涅涅茨人無法開弓放箭,他緊握獵叉,同不遠處的蒙古荒原狼對峙著。狍子屯的大黃狗,見了比它大出不少的狼,也不退縮,隨時準備撲上去咬。蒙古荒原狼見無機可乘,轉身消失在了寒風之中。

  天越來越暗,風越刮越緊,雪越下越大,嚴寒使人的頭腦變得遲鈍,但是我還能意識到:再找不到躲避風雪的容身處,可要在冰原上活活凍死了!

  我們在冰原上遇到的暴風雪,雖然還不能跟1968年的那場白災相比,卻也足夠將人凍死。四個人顧不上疲憊和凍傷,拚命往前趕路。然而跟暴風雪一同到來的,還有三五頭餓狼,可能是剛才那頭蒙古荒原狼引來的。一雙雙暗綠色的狼眼,在風雪中忽隱忽現,一旦有人倒下,蒙古荒原狼就會立刻撲上來。我們只得互相拉扯而行,在暴風雪中舉步維艱。

  走不多遠,我已凍得手腳發僵,身上沒了知覺。我心想:不好,今天不在冰原上凍死,也得讓蒙古荒原狼給吃了!

  剛有這個念頭,走在我前邊的籐明月腳下打滑,險些倒在冰層上。我急忙將她扶住,但是手都凍麻了,竟讓她帶得我一同摔倒,二人掙扎不起。有頭蒙古荒原狼一直跟在我們身後,它見有人倒下,撲上來便咬。臭魚掄起打狍子用的釘棒,用力掃向撲上來的蒙古荒原狼。

  蒙古荒原狼不躲不閃,一躍而前,張開獠牙咬住棒子,卻被桿棒前邊的釘刺戳得口中淌血。蒙古荒原狼凶殘成性,緊咬住棍棒不肯鬆口。臭魚使勁往後拽,一人一狼爭奪桿棒,誰也搶不下來。走在前頭的涅涅茨人轉過身,用獵叉刺進了蒙古荒原狼的腹部。蒙古荒原狼腹破腸流,在苦寒的冰原上被戳穿腹部,那是別想再活了。

  另有一頭蒙古荒原狼窺覷良久,趁機撲向籐明月,但是身在半空,就已被狍子屯的大黃狗給撲倒。獵狗體型雖不及蒙古荒原狼,但是面臨強敵毫不退縮,與蒙古荒原狼咬在一處。臭魚從死狼口中拽出木棒,掄起又來打這頭狼,怎知蒙古荒原狼同獵狗咬得難分難解,全身都是冰霜,分不出是狼是狗。臭魚不知如何下手,他也是急中生智,意識到狍子屯的獵狗毛厚耳垂,是耷拉著耳朵的,而蒙古荒原狼則是兩耳支起。臭魚當即掄起大棒,用力往蒙古荒原狼的腰上砸去。他之前說過——狼怕打腰,因為腰腹是狼的命門。臭魚手起棍落,一棍將狼腰給打斷了。獵狗藉機咬住了狼的脖子,那頭蒙古荒原狼仰天張口,發出一聲慘叫,但是狼嗥狗吠和人的呼喝之聲,都被冰原上的寒風給吞沒了。

  【9】

  臭魚一棍子打倒蒙古荒原狼,由於用力過猛,自己摔了個四仰八叉,順勢在冰面上滑出好遠。涅涅茨人用獵叉刺倒之前那頭蒙古荒原狼,餘下的幾頭蒙古荒原狼只顧上前爭扯死狼,我們才得以脫身,四個人帶上獵狗,拼了命地往前奔逃。暴虐的寒風捲動著飛雪,使大冰原變成了一片雪海,湧動的寒風一陣接著一陣,捲動地上的積雪,在冰原上翻起了白色的波浪。一陣吹動雪霧的寒風過去,可以看到鉛雲密佈的天空,如同將要吞下一切的大洞。下一陣寒風吹到,一行人又被漫天的雪霧遮住。寒風凜冽,冰霜如刀,令人難以抵擋。

  我們只好堆起一道雪牆,抵禦寒風。我扯掉圍巾,喘了幾口粗氣,緊張之餘,身上也不覺得冷了。可是躲在這裡不動的話,過不了一會兒,將會全身結滿寒霜,與身下的冰原凍在一處,再也別想起來。我聽得遠處寒潮肆虐,風聲如同狼嗥,不知那幾頭蒙古荒原狼走遠了沒有?

  臭魚說:「原以為多帶土炮仗、二踢腳,足夠嚇退蒙古荒原狼,怎知遇上風雪,什麼響動也聽不到,還不如從狍子屯多帶幾條狗。」狍子屯的大黃狗聽得明白人話,聽臭魚說到它,搖著尾巴過來邀功。

  厚重的雲團漩渦形成了垂天而下的雪龍卷,方圓幾十里的冰雪全被它捲了進去。我們之前聽過涅涅茨人的形容,以為只是寒潮帶來的暴風雪,可沒想到是席捲一切的雪龍卷。雪龍卷覆蓋了幾十里,暴風經過之處,捲起的冰塵會在一瞬間將人畜撕成碎片。

  我們在狍子屯聽過一個降妖的傳說。相傳,成吉思汗在蒙古草原上東征西討,有一次打了勝仗,殺牛宰羊犒勞將士。當時有一位將軍喝多了,在大汗面前失了禮,成吉思汗一怒之下,下令將他斬首示眾。將軍酒醒之後大驚,跪地叩頭,懇請成吉思汗開恩,讓他在臨死前講個故事。得到准許之後,將軍連說帶唱,在帳前敘述了一個降妖的傳說。成吉思汗聽得入了迷,聽完了前邊還想聽後邊,於是免掉了這個將軍的死罪。

  從此,蒙古草原上的說唱詩人到處吟誦那位將軍敘述的降妖傳說。蒙古將軍敘述的傳說,提及天上有條白色巨龍,擁有移山倒海之力,常下來吞吃人畜,為害一方。我之前聽到這個傳說,以為是個神話,也沒放在心上,想不到竟有如此可怕的天災。無邊無際的冰原上,僅有我們四個人和那條大黃狗了,在從半空墜下的白色巨龍面前,渺小得還不如螻蟻。

  冰原上湧起怒濤般的雪霧,涅涅茨人又趴下來聽冰層下的響動,他接連找了幾個地方,又掄起冰鑿往冰面上砸。此時狂風呼嘯,刀子似的冰霜一陣陣打在身上。

  【10】

  我見到涅涅茨人的舉動,心想:遼滅犬戎之時,天氣也是這麼冷,他被嚇傻了是不是,幾尺厚的冰層,怎麼進得去?怎知涅涅茨人鑿了十幾下,腳下的冰面居然從中裂開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幾尺厚的寒冰,怎麼會突然裂開?怔了一怔,我意識到涅涅茨人聽冰層下的響動,應該是在找冰水潮。融化的冰水潮,會使冰層形成裂隙,上邊僅是一層薄冰,深處有冰穴存在,冰原中的斷層可能正是戎人消失的原因。我趴在冰裂邊上往下看了一眼,黑咕隆咚見不到底。

  在冰原上躲不過天災,冰裂之下也是一切不明。如果真是融化冰水潮形成的洞穴,那可與山洞完全不同,山洞中的地形固定,千年萬古不變。儘管冰壁也是堅硬無比,卻由於季候和冰水潮的作用,使得冰穴的形態隨時發生變化,從沒有人先後兩次進入過一個相同的冰穴,內部或大或小,千奇百怪,凶險無比。

  不過情勢緊迫,又有心一探究竟,我們也沒什麼豁不出去了,權當這條命是撿回來的。但見到冰壁走勢傾斜,陡峭溜滑,打這兒溜下去容易,再上來可就難了。倘若冰裂走勢在深處轉為垂直,不免摔個粉身碎骨。

  我們站到冰裂前邊,看到深處黑漆漆的,誰也不敢下去。再看身後,風暴捲起了一面雪牆,前風夾帶的冰礫如同千百把飛刀。涅涅茨人的狍子皮睡袋落在十幾米外,不等他過去撿,狍子皮睡袋已經被寒風捲到半空,轉眼間撕成了碎片。四人大駭,一個接一個從傾斜陡峭的冰壁上直溜下去。

  冰裂下有融化的冰水潮,人從冰壁上滑下來,立時落進冰冷刺骨的水中。冰水不深,剛剛齊腰,卻寒冷無比,裡邊雖然有防水擋寒的魚皮衣,但是大衣和裌襖全被冰水浸透,穿在身上又沉又冷,在寒冷的冰水中掙扎不起。好在有狍子屯帶的大黃狗,它張口咬住我們背上的狍子皮睡袋,將我們一個接一個拽到沒有水的冰層上,它也搖頭擺尾,使勁抖去皮毛上的冰水。

  冰裂中漆黑無光,耳聽高處寒風呼嘯,聲如鬼哭狼嚎,許久不絕。四個人凍得全身打戰,趕緊脫下冰水浸透的大衣。冰穴中又冷又濕,僅穿裡邊的魚皮緊身衣,狍子屯獵戶說的穿魚皮,上邊有魚皮套頭,四肢也有魚皮手套和魚皮鞋防護,不僅防寒防水,走到冰面上還不會打滑,可是冰層裂隙中不斷有冰水滴落,一身上下全濕透了,若不引火取暖,四個人一條狗都得凍死。

  我眼前漆黑一團,招呼大黃狗叼來一個狍子皮睡袋,摸到個打火機照亮。籐明月從狍子皮睡袋中取出頭燈照明,我們眼前一亮,只見冰壁近乎透明,呼吸出的白色氣體讓人感到更加寒冷,光束投在透明的冰壁上,折射出光怪陸離的波紋,甚至可以看到凍在冰層深處的魚,也不知是什麼魚,只是大得嚇人,千奇百怪的透明冰穴中,儘是前所未見的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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