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湖底沉城
列車嚴重超載,車廂過道裏都是人,以至於有人躺在行李架上,空氣渾濁,而且有站必停,又換車頭又是加水,看外邊黑沉沉的,夜色正深,也不知是停在了哪個車站,大煙碟兒和厚臉皮兩人都在我身邊,各自將背包踩到腳下,一個揣著手把腦袋倚車窗上,嘴角淌下口水,另一個在桌上趴著,鼾聲如雷,睡得正死,我驚醒過來,發覺手背多了幾道血痕,心中驚駭難言,噩夢一次比一次真切,我想起契丹女屍黃金覆面下扭曲的臉,那定是被千年噩夢活活嚇死的,我可別落得那般下場。

不過,遼國的女屍生前怎會夢到熊耳山古墓?那玉棺金俑和腹破腸流的死人,當真在熊耳山古墓的地宮之中?我們去豫西盜墓,豈不是會遇到屍變?這許多疑惑,我沒一個能想得明白,但根據壁畫中內容來看,古墓地宮裏發生屍變,是在黑狗吃月之時,也就是月全食的時候,聽說近期不會有那種天象,這倒不用擔心,不久,列車緩緩開動,車廂裏的旅客十有八九在睡覺打盹,我心神不安,睡是睡不著了,又在座位上坐得太久,腿腳發麻,於是擠到外邊,到兩節車廂之間透口氣,我坐在最便宜的9號硬座車廂,10號車廂是餐車,11號以後是高級的軟臥車廂,那邊寬鬆得多,有錢也未必買得到票,我經常坐火車,知道什麼地方清靜,穿過餐車,到了10號11號兩節車廂之間,這地方有風,空氣流通,也沒什麼人,我聽著列車咣鐺鐺咣鐺鐺的運行聲,抽煙打發時間,看到身邊有個老鄉,三十來歲,個頭不高,鬍子拉碴一臉麻子,兩隻尖耳往上長,他坐在行李包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我,我遞了支煙給他,那老鄉接過來連聲道謝,原來他的煙全抽完了,列車上的東西貴,沒捨得買,夜裏正熬得難受,當即劃火柴點上香煙,瞇上眼用力吸了兩口,我們倆在那噴雲吐霧,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天南海北地閑聊,這個人還挺能說,我得知他外號叫麻驢,豫西老界嶺人,老界嶺與熊耳山間的直線距離並不算遠,我正好向他打聽些那邊的事兒。

我聽麻驢說,熊耳山草鞋嶺一帶,人煙稀少,山勢險峻,植被茂密,飛禽走獸出沒其中,水裏的魚多大條都有,大山環抱,深溝絕壑聚雲霧,經常是陰雨連綿,十天半個月也難得放晴一次,像大山裏的姑娘一樣羞於見人,天氣好的時候,能看見磨盤那麼大的鱉,翻在河邊石頭上曬殼兒,體重三五斤的老鼠不算稀奇,還有幾丈長的蟒蛇,那才真叫嚇人,上歲數的山民認為那些都有道行,沒人敢動它們,雞籠山林子密,地勢複雜,槍馬山最險,是古戰場,草鞋嶺洞穴多,有個洞叫黃巢洞,那是一處旱洞,解放前就沒水了,也叫魚哭洞,裏面很深,相傳當年黃巢起義,兵敗後無路可逃,在山裏遇上一個老頭,這老頭帶著黃巢在洞中躲避。

我和大煙碟兒上次去通天嶺,雖也是伏牛山脈,可那綿延的山脈太大了,通天嶺在伏牛山北,草鞋嶺是熊耳山南邊,地貌有不小的分別,像黃巢洞一類喀斯特地貌的洞穴很多,或大或小,或是旱洞或是水洞,在豫西也不少見,僅以黃巢為名的洞穴,少說有那麼三五處,傳說大多是後人附會,那也沒什麼可聽的,我隻向麻驢詢問地形地貌,尤其是仙墩湖的詳細情況。

麻驢告訴我,草鞋嶺仙墩湖西北東三面環山,峰嶺阻隔,無路可通,湖水已比解放前淺得多了,南側是大片蘆葦濕地,那地方叫雞鳴蕩,可沒有山雞,夏秋湖水泛漲,那時野鴨倒是很多,麻驢長這麼大,沒真正進過仙墩湖,據說那地方很邪行,不知是湖裏有鬼怪還是什麼,比如,本來好端端的天氣,稍有聲響,便立刻湧起大霧,進湖的人也多半有去無回,麻驢隻在十幾歲那年,隨他爹去雞鳴蕩打過野鴨子,晌晴的天,突然下起暴雨,他父子倆擔心遇到山洪,不敢再打野鴨,匆匆忙忙逃了出來。

我暗暗稱奇,問麻驢:「仙墩湖的名字很奇怪,那湖中真有個仙墩不成?」

麻驢道:「仙墩是有啊,俺爹爹的爹爹的爹爹親眼見過……」

我一聽這就對上了,問道:「那又是怎麼回事?」

麻驢道:「老弟你再給俺支煙,聽俺給你說說這個仙墩。」

據我猜想,仙墩湖下埋著西漢時的某個諸侯王,不知何故開膛破肚慘死,地宮裏有無數珍寶,還有許多活人陪葬,關於這地方有很多傳說,可謂撲朔迷離,麻驢是豫西老界嶺土生土長的人,我也想聽聽他是怎麼說,當即將剩餘的半包紅塔山都給了麻驢,讓他別賣關子趕緊說。

麻驢說:「你老弟真夠朋友,有機會你到俺家坐坐,別看俺那窮,俺們那地方的油燜面卻不是哪都能吃到,俺媳婦除了生娃,沒旁的能耐,隻是趴鍋燎灶多年,她做油燜面的手藝,在周圍十裏八鄉也小有名氣,你不嘗嘗可不行,你先聽俺跟你說,俺爹爹的爹爹的爹爹……,說不上是哪輩人,反正是俺家前幾輩人的事,那一年鬧饑荒,山裏很多村子斷了炊,吃樹皮嚼草根,不知餓死了多少人,在那個年頭,豫西遍地是趟將,別的山民怕遇上土匪,都不敢往深山裏頭走,俺家老輩兒裏有個人不信邪,也是餓得沒法子了,便去熊耳山雞鳴蕩摸野鴨蛋,那湖裏卻有一怪,水裏有魚,可沒人敢捉來吃,隻在南端雞鳴蕩一帶有成群的野鴨出沒,以前常會有人到那打野鴨掏野鴨蛋,不過危險也是不小,陷到泥裏輕易別想上來。」

我說:「真是奇了,湖裏的魚怎麼沒人敢吃?那魚長得樣子嚇人?」

麻驢說:「你聽俺說下去就知道了,當年俺家老輩兒中的那個人,一個人進山到了雞鳴蕩,在蕩子邊上等了一天,也沒看見野鴨,餓得前心貼著後背,他尋思往裏邊走走,沒準那野鴨都在蘆葦叢深處,當下撥著茂密的蘆葦往前走,走著走著,哎,瞧見遠處有個大墳,這墳大得嚇人啊,墳頭四周是數不清的房舍,要是沒那些房舍,他或許不敢過去,一看有這麼多屋子,還有很多人在其中來來回回的走動,就沒想太多,他也是餓得狠了,想找戶人家討些東西吃,哪怕有口湯水也好,但是他走到近前,跟誰說話誰也不理會他,他心想這是啥地方,怎麼這麼奇怪,是不是欺生,看有外來的人便不搭理,他合計著不如拿走屋裏的東西,瞧那些人是不是還裝著看不見,打定主意,便進了一間屋,在米缸裏掏了很多米塞進口袋,可那些人仍是不管他,他揣了米轉身往回走,走到雞鳴蕩蘆葦叢附近心裏還納著悶,扭頭往後看了一眼,這一眼真把他嚇壞了,身後除了水就是水,那墳頭和房屋全都消失不見了,再一摸口袋裏的米,也已變成了惡臭的綠泥,簡直像剛從湖底掏出來的一樣。」

我有些不信,隨口道:「想必是撞邪了,還好離開得快,要不然性命不保。」

麻驢道:「誰說不是呢,他逃出來之後,聽山裏上歲數的老人說,許多年前這裏沒有湖,隻有一處山中古墓,周圍土塚纍纍,埋著無數殉葬的人,後來一同沉陷在了湖底,他看見的那些人全是鬼,塵世阻隔,那些米也是帶不出來的,有時那古墓的封土堆會有半截露出水面,因此稱為仙墩湖,相傳湖裏的魚都是吃死人才長得這麼大,如果老弟你事先知道了,你還會吃那湖裏的魚嗎?」

我搖搖頭,說道:「不敢吃……」心想:「那野鴨不吃水裏的魚蝦嗎?山民還不是照樣吃野鴨?」

麻驢續道:「一是在沒有道路的深山裏,二是那地方實是邪得厲害,因此外邊很少有人來,山裏的人們也至多是到雞鳴蕩打幾隻野鴨,捉一捉水獺,再往深處,硬是不敢走了。」

我試探地說:「荒墳古塚裏大多有寶,這麼些年一直沒人去挖?如今不是都說,要想富,挖古墓,一天一個萬元戶嗎?」

麻驢道:「俺都說那地方邪的厲害了,誰不想活了到那去挖老墳,怕窮不是更怕死嗎,挖到東西命也沒了,再說,不是還有王法嗎?」

我說:「沒錯,我也就是這麼一說,再怎麼痛恨萬惡的舊社會,咱也不能亂來不是?」

正和麻驢說著話,我突然發覺身後站著個人,我心說:「不好,這些話可別讓旁人給聽了去。」轉頭一看,身後站著個眉清目秀的姑娘,看年歲二十出頭,可能是在10號車廂的餐車過來,要回11號軟臥車廂歇息。正值深夜,列車裏沒什麼人走動,我為了坐得舒服,把麻驢的行李卷橫在過道上,蹺著二郎腿隻顧說話,沒注意把路都擋住了。我見那姑娘對我上下打量,似乎聽到了我和麻驢說盜墓挖墳的事,她腳步甚輕,在我身後不知站了多久,我此時方才覺察到,趕緊住口不說,挪開腿往後讓了一讓。那姑娘說了聲「多謝」,低著頭從我身邊走過去。我鼻子裏聞到一陣清香,卻聽麻驢說道:「嗐,長得好有啥用,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討老婆還是要找俺媳婦那樣的女子,別看粗手大腳,趴鍋燎灶,生娃耕地,樣樣行……」那姑娘才走出沒兩步,聽到麻驢的話,又轉過頭來望了我們一眼,似有責怪之意。麻驢大窘,他發覺說走了嘴,急忙低下頭,好像做了什麼大錯事被抓到一樣。我倒不在乎,抬起頭對那姑娘說:「我們沒說你,趕緊走吧,走啊,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那姑娘臉上一紅,轉身進了11號車廂。麻驢長出一口氣:「老弟還是你行!」我說:「這種妞兒自以為是,從骨子裏瞧不起咱們硬座車廂裏的廣大勞動人民。」麻驢點頭道:「是啊,俺也沒說她啥啊就瞪眼,準是把俺倆當成盲流了。」

接下來,我又從麻驢口中打聽到不少熊耳山的奇聞軼事,可有用的不多,第二天到南陽下了火車,麻驢要經鴨河口水庫搭車去老界嶺,那裏距仙墩湖東側的槍馬山和不遠,也是唯一能去雞鳴蕩的路,可我們此行盡量避人耳目,打算先繞到北面沒有人煙的草鞋嶺北側,也沒跟麻驢說要去仙墩湖,便在鴨河口作別,我們三個人置備齊了幹糧,打聽明白路徑,搭車往山裏去,到後來進入深山,不再有路,背著包翻山過澗,借助地圖和指南針,用了兩天時間才走到草鞋嶺,高山的另一側是仙墩湖,但那山勢高聳巍峨,重巒疊嶂,實為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

天黑前走到嶺下,原以為當晚要在山野中歇宿,正自擔憂,卻在嶺下發現一處古館,四面連接山林,古樹繞屋,石階和屋頂長滿了秋草,落葉堆積,門戶上掛有鏽蝕的鐵鎖,看來已經荒廢了幾十年。

厚臉皮說:「眼看天要黑了,有這地方過夜,那是再好沒有。」

大煙碟兒說:「夜宿荒山古館,可也有點刺激……」

他話沒說完,厚臉皮已砸掉鐵鎖,撥開齊腰深的亂草推門進去,山館東廳北廳兩處房舍,一個塌了半邊,另一個屋頂破了大窟窿,僅有外簷殘缺不全的西廳,牆壁尚且堅固,廳中到處是塌灰和蛛網,陰晦潮濕,我們打開手電筒一照,赫然見到三具棺材。

厚臉皮罵罵咧咧:「誰他媽這麼缺德,有棺材不往地下埋,卻擺到屋裏嚇唬人?」

我說:「在火車上聽麻驢所言,晉豫一帶在解放前有種風俗,大戶人家西廳裏往往要放棺材。」

大煙碟兒說:「嗯,山裏人迷信,這是取陞官發財的意思。」

我說:「那倒不是,他們大戶人家三妻四妾,妻妾死了不能直接進祖墳,先停屍在西屋,什麼時候等到當家的歸位了,方才一同下葬,當然也有人提前準備壽材給自己用,屋裏擺的就是空棺了。」

大煙碟兒呸了一口,他說:「見到空棺材空墳穴都不吉利,聽說空棺材是要人命的東西,屋裏不多不少三口棺材,咱們又剛好是三個人,可別……可別讓它要了命去!」

厚臉皮不以為然:「棺材又不會動,幾塊爛木頭闆子罷了,還能吃人不成?」

大煙碟兒說:「你有所不知,空棺材空墳擺的位置不對,湊成形勢,那真是要人命,你哥哥我的曾祖在解放前是個地主,看上城外一塊地想買下來,那幾畝地的主人家為了抬高價錢,偷著在地裏掏了八個空墳,聲稱他們家祖墳在此,想多訛幾個錢,怎知自打掏了這八個空墳,他們家就開始死人,一連死了八個,剛夠那空墳之數,你說這事邪行不邪行?」他又對我說:「你也該知道空墳要人這事的,對不對?」我點頭道:「是聽瞎老義說過……」可走近了才看到棺材蓋上釘著長釘,顯然不是空棺。

山裏天黑得早,進屋時外邊已經沒有天光了,我們走得疲憊,也不想再去找別的地方歇宿,既有膽子去挖古墓,總不該怕民宅中的幾個棺材,當下便在這深山古館中過夜,棺材全停在西廳牆下,棺闆均已腐朽,棺木顯然沒用好料,據說這一帶的風俗,停柩時不放陪葬品,那是免得招來盜賊毀棺取寶,我們也不想驚動那棺材中的死人,在門口鋪了些幹草,坐在地上吃幹糧。

吃東西的時候,我把從麻驢處打聽到的事,給大煙碟兒和厚臉皮講了一些,那倆人聽得來了興緻,說起明天怎麼過草鞋嶺,厚臉皮道:「山嶺這麼高這麼險,明天怎麼翻得過去?」大煙碟兒說:「你就是不動腦子,咱不早合計好了,按周遇吉留下的地圖,打黃巢洞穿嶺而過。」厚臉皮說:「先前你們不是說叫魚哭洞,怎麼又叫黃巢洞了?那是一個洞嗎?可別走錯了路。」我說:「是一個洞,兩個名,起先是叫魚哭洞,後來黃巢兵敗,在一個老頭的指點下到那個山洞裏躲藏,由此改名叫黃巢洞了。」厚臉皮問:「我隻知道個雀巢,黃巢是誰?」大煙碟兒說:「黃巢是唐朝末年農民起義軍的首領,號稱沖天大將軍,統率幾十萬大軍攻破洛陽長安,真正的殺人如麻,有句話叫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難逃,那是很有名的。」厚臉皮道:「我聽都沒聽過,此人也不見得怎麼有名。」大煙碟說:「黃巢起義軍聲勢極大,卻畢竟是殺官造反的烏合之眾,什麼出格的事也做得出來,他不僅帶兵四處盜挖皇陵,在沒有軍糧的時候,還讓部下吃人肉,最後戰敗,死於狼虎谷,下場很是淒慘。」厚臉皮說:「原來黃巢也是個盜墓的,跟咱們還是同行。」我說:「黃巢盜過墓沒錯,可不算是會倒鬥的,他率眾十萬盜挖乾陵,硬生生在山裏挖出一條大溝,卻連墓門都沒找到,看來相形度勢的本事並不高明。」大煙碟兒說:「聽聞行軍一日,日費千金,暫歇暫停,江河截流,十萬大軍每天吃飯就要吃掉多少糧食?喝水也能把整條大河喝得斷流,你們想想,這麼多人盜挖一座皇陵,那陵中陪葬珍寶再多也不夠分。」厚臉皮溜須道:「跟著老大混真是長見識,但我還有件事想不明白,黃巢洞為什麼又叫做魚哭洞,這個名稱夠怪,魚怎麼會哭呢?」

這下又把大煙碟兒問住了,支吾道:「這個這個……魚在水裏,誰看得出來它哭沒哭?」

我說:「草鞋嶺以南和以北,對這個洞穴的叫法不同,草鞋嶺南將此地叫做黃巢洞,以北才叫魚哭洞,魚哭洞這地名的由來,我也聽麻驢說了,怎麼回事呢,據說古時候草鞋嶺那個溶洞裏還有水,當時有對母子,家裏一貧如洗,一天吃不上一頓飯,這天來了一位老頭求宿,老太太心眼好,把家裏僅有的一點米粥給那老頭吃了,老頭很是感激,暗中叮囑這家的兒子,讓他明天到山洞邊上等著,某時某刻,會有魚群從洞裏遊出,切記帶頭的大魚別動,後面那些魚可以隨意捕捉,兒子半信半疑,第二天就去洞口守著,到了時辰,果然有成群結隊的金鱗鯉魚遊了出來,兒子一高興,便把老頭的話忘在腦後了,對準帶頭的大魚就是一網,捉到家裏開膛刮鱗,要下到鍋裏做魚湯給老娘嘗鮮,切開魚腹發現裏邊竟有還沒消化掉的米粥,方才明白大魚是那老頭所化,母子二人追悔莫及,深夜遠遠聽到山洞裏的魚群哭泣,此後洞裏的水逐漸枯竭,魚也越來越少,解放前變成了一個旱溶洞,至今草鞋嶺以北的山民們便將此洞喚作魚哭洞,可見人的貪心一起,那是什麼都顧不上了。」厚臉皮道:「聽你這麼一說,搭救過黃巢性命的老頭,也是那個魚神變的。」大煙碟兒道:「魚神救誰不好,偏救黃巢,想是黃巢殺人太多,犯了天忌,因此帶他到洞中躲避追兵的魚神,也沒得好下場。」

說了一會兒話,我們燒些水燙了腳,將古館西廳的門從裏側掩上,又用木棍頂住門,隨後和衣躺在稻草上,夜宿荒山野嶺,不擔心有人進來,隻怕蝙蝠飛進來嚇人一跳,深草正長,寒意逼人,明亮的月光從牆簷裂縫中透下來,也沒必要再點蠟燭照明。厚臉皮躺下就睡覺了,大煙碟兒卻擔心棺材裏的死人半夜裏爬出來,他睡不著,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我看棺蓋釘得甚嚴,幾十年沒開過,其中的死人可能連骨頭都爛掉了,沒什麼好怕,穩妥起見,還是將那支土槍裝上火藥鉛彈,壓在背包下面,頭枕著背包閉眼想睡,一片烏雲遮住明月,古館中黑得什麼也看不到了,隻聽屋外傳來一陣小孩的哭叫聲。

我心中一凜,睜開眼側耳再聽,山中萬籟俱寂,又沒有半點動靜。

大煙碟兒低聲道:「兄弟,你聽到沒有,剛剛有個孩子在外頭哭!」

我說:「熊耳山草鞋嶺如此偏僻,附近又沒有村舍人家,哪來的小孩,沒準是夜貓子叫。」

大煙碟兒道:「那也可能是聽錯了,不過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天黑後夜貓子往屋中窺探,那是在數人的眉毛,數清楚了就能把魂兒勾去……」

我心裏明白,夜貓子的叫聲不是這種動靜,剛才那哭叫聲離得雖遠,但分明是兩三歲小孩的聲音,隻傳來那麼兩聲就聽不到了,深山野嶺中怎麼會有小孩的哭聲?

這麼一走神,大煙碟兒告訴我怎麼不讓夜貓子數眉毛的話就沒聽到,雖覺詭異,但在山裏走了一天,實在累得狠了,躺倒了便不想再動,上下眼皮子不由自主地往一塊湊合,不知睡了多久,又聽那小孩的哭叫聲傳了過來,距離近了不少,那哭聲異常真切,聽著都讓人揪心。

我和大煙碟兒不約而同地睜開眼,烏雲已過,月光從簷頂縫隙間照進來,我看見大煙碟兒一臉的駭異,他低聲說:「這可不像夜貓子叫……」我點了點頭,悄然站起身,湊到紙窗窟窿上朝外張望,隻見月明如晝,銀霜遍地,荒煙衰草中一個人影也沒有。

大煙碟兒說:「看見什麼了?有小孩嗎?」

我轉回頭說:「外邊沒人……」

大煙碟兒:「要不然咱們出去瞧瞧?」

我看了一眼牆下的三口破棺材,說道:「不能去,我看這地方透著邪,半夜三更可不能出去,最好連門都別開,等到天一亮就沒事了。」

大煙碟兒也不放心屋裏的棺材,又問道:「你說會不會是……棺材裏的小鬼作祟?」

我說:「我看這幾口棺材的大小和形狀,都不像是放小孩的,碟兒哥你就別疑神疑鬼了。」

大煙碟兒說:「既然棺材裏有死屍,為何扔到山館中這麼多年,至今仍不抬進祖墳入土掩埋?」

我說:「原以為是解放前大戶人家的家眷,停柩在此等候遷入祖墳,但仔細看卻是白茬兒棺材,屬於漆皮都沒有的廉價棺木,多半是沒有主家認領的死人,被臨時收斂在這,相傳豫西熊耳山水土深厚,剛死不久的人不能直接埋到墳裏,否則死屍會在土中變為魃,引起旱災,因此要將棺材停放幾年,然後才可以入土為安,我想是隨著山館荒廢,沒人理會停放在此等候入土的棺材了。」

此時厚臉皮揉著眼坐起身,迷迷糊糊地問出了什麼事?

我反問他:「你沒聽到外頭有小孩在哭?」

厚臉皮說:「沒聽到,隻聽到你們兩個人在屋裏走過來走過去,攪得我也睡不踏實,深山老林中怎會有小孩,你這不是說胡話嗎?不是我說你,我看你有點緊張過頭了,你可能自己都沒發覺,你每天做噩夢出冷汗,臉色是一天比一天難看,回頭我給你找倆驢腰子,你還別嫌生,那玩意兒就得生著吃,切巴碎了拌大蒜,吃下去準管用。」

我吃了一驚,心中明白是讓那個噩夢糾纏所緻,薩滿神女可能就是這麼死的,此事我跟大煙碟兒和厚臉皮說過,可他們倆根本不信,我正想說我的事,屋外又傳來小孩的哭叫聲,這次距離更近了,聽聲音就在門前,那孩子好像是受了什麼驚嚇,哭叫聲甚是淒厲。

厚臉皮道:「你別說還真有孩子的哭聲,誰家的小孩在山裏走丟了?」

我說:「不對,咱們進了熊耳山一路走到草鞋嶺,除卻這荒棄多年的山館,何曾見到人跡?」

厚臉皮說:「明是孩子在哭叫,我得出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我對厚臉皮說:「你別開門,屋外指不定是什麼東西在哭,咱給它來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厚臉皮哪裏肯聽,說著話已拿起頂門的木棍,有一陣寒風吹進屋來,我感覺身上立時起了層雞皮疙瘩,隻見厚臉皮拽開門,探出頭往外左看右看,殘破的山館前到處是秋草落葉,卻哪裏有人,他膽子再大,心裏也不免發毛,說聲怪了,正要關門,突然聽亂草深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

我們聽到那小孩一聲聲的啼哭,是由斷牆下的蒿草中傳出,月光雖然明亮,但長草掩映,也看不見裏面的情形。

厚臉皮好管閑事,不顧我和大煙碟兒的阻攔,抬腿就要去看個究竟。

我發覺那哭叫聲像是小孩受到驚嚇,可又尖又怪,普通孩子的哭聲有高有低,哭久了氣息定然不繼,蒿草深處的哭聲卻不一樣,每一聲都相同,似乎沒有真情實感,隻是在佯裝作勢,透著一股子詭異。

此刻見厚臉皮上前察看,我才想到土槍還壓在背包下面,正打算轉身拿來,那片蒿草中忽然沙沙作響,一個生有四肢軀體似蛇的東西,在亂草中爬了出來,長近一米,三角腦袋酷似扁鏟,吐著殷虹的長舌,嘶鳴聲竟與小孩哭叫一模一樣,我們三人讓它嚇了一跳,厚臉皮啊地一聲,叫道:「蛇舅母!」

山中俗傳四腳蛇是「蛇舅母」,隻因它與蛇長得相似,這稱呼又有些擬人的意味,也沒有聲帶,不能發聲,但山裏人大多在夜裏聽到過「蛇嘶」,那是蛇蜥身上發出的響動,並不出奇,但這蛇舅母發出的嘶鳴,竟像極了孩子的哭聲,實所罕有,我心想深夜在荒山廢屋附近,有蛇舅母裝作小孩哭叫,吸引人出門察看,當真是如精似怪,再看那蛇舅母通體蒼灰,兩眼猩紅,與尋常的四腳蛇截然不同,顯然是身帶劇毒,心中頓時一寒。

厚臉皮手裏剛好握著頂門的木棍,眼看蛇舅母爬到近前張口吐信,掄起木棍就打,誰知那蛇舅母快得驚人,他一棍落在空處。

我眼前一晃,就見月下有團灰霧閃過,直奔厚臉皮身側,我忙拽著他往後躲閃,蛇舅母一口咬在了他手中的木棍上,毒涎流到木棍上,哧哧作響,這一口咬到人的話,隻怕會在頃刻間全身烏黑橫屍就地。厚臉皮吃驚之餘,急忙放手扔掉木棍。大煙碟兒叫道:「快……快進屋!」他顧不得轉身,身子往後一倒,翻著跟頭逃了進去。我和厚臉皮邊推邊推門,想著那蛇舅母再厲害,關上門就進不來了。豈料不等廳門合攏,蛇舅母口中呵出一道黃煙,腥臭已極,我和厚臉皮見這情形不對,隻得往後退讓,退得雖快,沒讓那道黃煙般的霧氣碰到,但鼻子裏聞得一股死魚般的腥氣,不由自主地淌下鮮血,那鼻血流得用手堵也堵不住,眼前一陣陣發黑,隻慢得這麼幾秒鐘,廳門沒能關上,耳聽淒厲的哭叫聲響起,蛇舅母已在嘶鳴聲中跟著追進屋來,月光下吐氣成霧,看得人毛骨悚然。

事出突然,不等我從背包下拽出土槍,蛇舅母便爬進屋裏,我們不住後退,但這間大屋隻有前門,退到擺放棺材的牆下就無路可走了,眼看蛇舅母口吐黃煙,越逼越近,大煙碟兒臉色如灰:「完了完了,看來今天是……過不去這道坎兒了!」我按著流血不止的鼻子對厚臉皮說:「二皮臉你剛才聽我一句,咱們也不至於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厚臉皮道:「你又不是當頭的,我憑什麼聽你的話?」他又對大煙碟兒說:「老大你瞧見沒有,咱都死到臨頭了,這小子居然還惦記著搶班奪權!」大煙碟兒歎道:「唉,你們哥兒倆有什麼個人恩怨,留到下輩子再說不行嗎?」

我背後倚住一口棺材,身處絕境,無法再退半步,卻不甘心就此等死,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急忙招呼那倆人道:「咱們快推棺材!」厚臉皮道:「不錯,推棺材壓死蛇舅母!」三人當即推動身後的棺材。三口棺材放在屋裏很多年了,屋頂漏風透雨,棺闆早已腐朽,我們死中求活,使出全力掀翻棺材。可蛇舅母行動太快,轉過壓下來的棺材,眨眼間繞到了牆根,對著厚臉皮張口就咬。我們卻因推用力過猛,順勢跟著翻倒的棺材往前撲去。蛇舅母爬行如飛,它一口落空,竟不掉頭,圍著這口棺材轉了一圈,又到了我們對面,雙方當中仍隔著那口棺材,它昂首直立,作勢要吐黃煙。我們隻好再次推動棺材,不過棺材風吹雨淋的年頭太多,棺闆皆已腐朽,早已受不住力,一揭之下,隻聽棺蓋喀喇一聲裂成幾塊。我見隻揭起一大塊棺材蓋,想也不想,對著那蛇舅母狠狠擲去。蛇舅母一縮身閃開棺蓋,倏然間爬上了棺材,對著我們發出小孩哭叫般的蛇嘶聲,此刻近在咫尺,不論它吐出黃煙還是張口咬來,我們皆已無從躲避。

誰知蛇舅母爬上棺材,剛要吐出霧氣,突然一聲長嘶,掉轉過頭,一陣風似地出了屋,頃刻間不知去向了,它所吐出的黃煙隨即散盡。

我和厚臉皮、大煙碟兒三個人,在原地張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攏,想不明白那蛇舅母怎麼突然逃走。

我心想棺蓋破裂,蛇舅母定是見到了棺材中的死人,不知何故竟嚇得它飛也似的逃離,棺材裏裝的人死去多年,又有什麼可怕,怎麼能嚇退幾乎成了精的蛇舅母,想到這,我不由自主地往棺材裏看了一眼。

我記起在獨石口看過一出野檯子戲,叫做「張天師除蛇妖」,那蛇妖生有四腳,在夜裏發出女子的叫聲,將夜宿古廟的書生引到山中吃掉,恰好張天師路過此山,見有蛇妖吃人,當即取了量天尺前往除妖,蛇妖長有十丈,讓寶尺量一下便縮一尺,終於道行喪盡,被張天師降服,封到一個刻有符咒的鐵盒裏埋於地下,多年後被耕地的農夫刨了出來,又惹出一場橫禍,也許此類民間傳說中有關蛇妖的原形,就來自我們在草鞋嶺遇到的蛇舅母,說其是蛇妖,也不為過,可它為何會被棺材中的死人嚇走,一瞬間,腦中的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大煙碟兒和厚臉皮也沒說話,他們可能和我想的一樣,三個人幾乎同時往棺材裏看,這時天上又有烏雲經過,擋住了月光,屋裏黑燈瞎火,看不到棺材中的死屍。

四下裏一片沉寂,我連自己和身邊兩個人的心跳聲都能聽見,眼前卻漆黑一團,能看到或許還好,越是看不到想得越多,懸著的心也就放不下,我更擔心蛇舅母去而複回,愣了一會兒,摸出火柴點上一根,到前邊推上門,原本那根棍子扔在了外邊,當下另找一根木棍頂門,據說蛇舅母晝伏夜出,天亮後便不用再怕它出來傷人了。這時那兩個人也拿到了手電筒,屋中一有光亮,心裏便覺得安穩了許多。大煙碟兒見我和厚臉皮的鼻子還在滴血,也自後怕不已,說道:「據說山裏的蛇舅母夜晚在屋頂交配,如若有人不知,恰從屋下走過,剛好被它的精液滴落在身上,轉眼間那人的毛髮皮肉都得化為血水,山民們畏之如虎,我看咱遇上的這條蛇舅母也不得了,聞到它吐出的毒都能讓人鼻中淌血,好在它突然逃掉了,否則真是……不堪設想啊!」厚臉皮說:「那玩意兒好像是見了棺材裏的死人,被嚇跑的?」大煙碟兒說:「蛇舅母又看不到東西,又怎能見到棺材裏的死人,但它確是在咱們揭開棺蓋之後,嗅到情況不對,隨即受驚而逃,那破棺材裏有什麼東西居然如此厲害?」厚臉皮說:「蛇舅母看不到卻能嗅得到?」大煙碟兒說:「當然了,你沒瞧見它有鼻前有兩個窟窿嗎?」厚臉皮說:「可它也長了眼啊,也該看得到才是。」

當初我跟索妮兒在山裏找金脈時,曾聽她說過蛇舅母與蛇相似,能憑舌頭嗅到氣味,這倒沒什麼好推敲的,我一邊取出背包下的土槍,一邊將此事說與大煙碟兒和厚臉皮得知,又說:「現在棺材蓋闆既然被揭開了,不妨看看裏邊有什麼東西,能將蛇舅母嚇退,必然有些古怪。」厚臉皮說:「對,沒準有寶啊,蛇妖盜寶的傳說在民間流傳已久,咱是聽說過沒見過,今天可要開一開眼了……」他說到這,似乎覺得無法自圓其說,隻好住口,舉起手電筒,當先往棺材裏照去。

我也握了頂上膛的土槍,走到近前去看個究竟。大煙碟兒雖然不敢離得太近,但他同樣好奇,躲在我身後探頭探腦地看,又不忘提醒說:「你們倆可別把血滴到棺材裏!」

我和厚臉皮各自按住鼻子,仰起頭控了片刻,剛才失血不少,腦子裏有些發暈,又脫掉沾滿血跡的衣服,然後大著膽子,將手電筒的光束照過去,隻見朽爛的棺材中有張綠色的怪臉,更比一般人的臉長了將近一半,我感到頭皮子好一陣發麻:「棺材裏的死屍是人嗎?」

大煙碟兒和厚臉皮兩人也是一臉駭異,沒想到棺材中的臉會呈深綠色,這張臉不僅長,而且面目模糊詭異,那樣子怎麼看都不像人,幹屍卻也有兩手兩腳,身上黑乎乎的,我們用手電筒對著棺材裏照了半天,看出死人臉上是猙獰的樹皮面具,由於年頭太多,枯皺扭曲的面具已同幹屍合而為一,再也揭不開來。

厚臉皮道:「棺材裏死人的樣子雖說不怎麼好看,也不過就這樣了,怎能將蛇舅母嚇退?」

大煙碟兒道:「說不定這位老爺是有些道行的!」

我說:「人死如燈滅,哪還有什麼道行,我看是它臉上的面具嚇跑了蛇舅母。」

大煙碟兒說:「幹屍臉上是面具?看起來更像……枯樹皮。」

我說:「樹皮做的面具,上邊嵌有石黃,那是蛇舅母最怕的雄黃。」

大煙碟兒恍然道:「原來是石黃,咱們進山盜墓也該隨身帶一些,再遇上蛇就能不怕了。」

我們能夠看得出來,停放在山館裏的死屍,多半不是死後直接放進棺材,因為棺闆裂開時,誰都沒發覺積鬱多年的屍氣,很可能是在山中老墳裏挖出來的古屍,可說到這臉上有樹皮面具的死屍是什麼人,又為何放到草鞋嶺下荒廢多年的大屋中,那便猜想不透了。

不過我忽然想起在那趟擁擠的火車上,聽麻驢說解放前某年大旱,草鞋嶺黃巢洞的水枯了,以往進不去的地方,那時就能進去了,有山民在洞裏發現了殭屍,那洞裏有水的時候,從沒進去過人,估計是發大水時,讓仙墩湖底暗湧帶進了洞中,不知沉在水底多少年了,山民們擔心是旱魃,不敢埋在土裏,先裝在棺材裏,停上幾年再掩埋,當時麻驢一說,我一聽,沒往心裏去,現在想來,草鞋嶺棺材裏的這三個死屍,也許是解放前山民們在洞裏找到的殭屍,在湖底積年累月,所以樹皮面具變成了深綠色。

據說這種臉上有樹皮面具的殭屍,在湖底為數不少,可能都是給那座地宮陵寢陪葬的人,仙墩湖中的古墓,是處覆鬥形山陵,隻要見到山頭,便可斷定地宮深淺,秦陵漢陵的地宮周圍都有車馬兵俑坑,然而埋下這麼多帶樹皮面具的活人殉葬,天底下絕無僅有,以往盜挖山陵,都要出動成千上萬的人力,牛牽馬拽一塊塊拖出塞住甬道的巨石,再鑿穿幾重墓門,之後才能打開地宮取寶,民國之後炸藥用得多了,可這麼大的活兒,絕非三五個人能做得來,即便有入地尋龍的眼力,想挖進熊耳山古墓也是難於登天,我意識到我們三個半吊子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正應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那句話,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的箭,不到黃河不死心,隻要那古墓沒在水下,也未必沒有得手的機會,至於用玉棺金俑陪葬的墓主是哪位帝王或諸侯,到現在仍沒半點頭緒,我尋思等明天進入黃巢洞之後,或許會瞧出些端倪,當晚和厚臉皮動手將棺材遮住,三個人提心吊膽地在山館中挨到天亮。

這一夜,我把《陰陽寶笈》中所載的盜墓之法,結合瞎老義的口頭傳授,逐次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天剛破曉,我們從樹皮面具上摳下幾塊石黃,帶在身上防蛇,又在山館後頭刨了個土坑,將棺材中的三具幹屍入土掩埋,隨即動身出發,參照地圖中的方位,在草鞋嶺下尋到一個山洞,山洞的洞口甚是窄小,看來並不起眼,位置也不好找,往裏走可就深了去了。

草鞋嶺因地形得名,陡峭險惡,插翅難上,嶺子裏卻都是洞窟,黃巢洞可以穿過草鞋嶺抵達仙墩湖,幾十年前,黃巢洞裏面還有水,形成了「洞洞相通,洞中有洞,洞中有山、山中有河」的奇特地貌,雖然在當地有「上河通天、下河入地」的說法,卻因水深進不去人,自古以來與世隔絕,如今卻已變為旱洞,說明仙墩湖的水位也不深,我分給厚臉皮一支土槍,以防遇到野獸,三個人收拾齊整,點了火把走進洞去,初時那長廊般的山洞狹窄蜿蜒,舉步維艱,眼前所見,儘是形態各異的奇巖怪石,民間傳說中救魚神變成的老頭救過黃巢,當年它就住在這個洞裏,結果讓人開膛刮鱗,死得好慘,深處似有嗚咽之聲,聽來如泣如訴,也難怪山民們稱此地為「魚哭洞」。

大煙碟兒舉著火把,邊走邊嘀咕:「黃巢洞這麼深,裏面真住著妖怪神仙也不出奇。」

我說:「當地傳說中山洞裏曾有魚神,原本是神仙窟宅,不會有鬼怪。」

厚臉皮說:「你這話不對,神仙應該在天上,大魚變的老頭住在山洞裏,充其量是山妖土鬼。」

我說:「誰告訴你洞裏住的全是山妖土鬼,道家修煉向來在洞府之中,離了山洞還能算洞府?」

大煙碟兒道:「是有這麼一說,別的不提,位列仙班之首的鴻鈞老祖洞府紫宵宮便在東北謝家崴子,前兩年我出去收東西,到過那地方,是遼甯的一座大山,鴻鈞老祖將那個山洞當做他的宮殿,這也是有個起因,據說啊,鴻鈞老祖是個大曲蟮修煉得道,土裏生土裏長,離不開地洞,也不想離開地洞,萬一遇到劫數,躲在地洞裏才能逃生。」

厚臉皮問道:「土裏生土裏長的曲蟮……那又是什麼?」

大煙碟兒道:「咱把話說白了,鴻鈞老祖是條大蚯蚓,躲過天地開闢的劫數,後來得成大道。」

厚臉皮道:「要這麼看,大蚯蚓變成的鴻鈞老祖,不也是個修煉成精的老怪?」

我說:「其實是仙是怪,是得道還是成精,全看人們怎麼說了,不現原形是神仙,現了原形便是妖魔鬼怪。」

大煙碟兒道:「說的也是,神仙鬼怪皆由人心所生,但黃巢洞的暗河枯竭多年,深處卻好像有嗚咽之聲?是魚在哭?」

黃巢洞又名魚哭洞,相傳洞中魚神讓人吃了,在洞外都能聽見它的子孫在哭,大煙碟兒想到昨天半夜之事,兀自心有餘悸。我和厚臉皮均以為那是風聲,草鞋嶺下的山洞太深了,有風聲並不奇怪,說話間,那狹窄蜿蜒的廊道轉為開闊,我發覺頭頂有些輕微的響動,當即停下腳步,舉起火把往高處看,火光照不了太高,洞頂仍是一片漆黑,我們睜大了眼,竭力想看清高處有什麼東西,但見漆黑的洞穴頂壁上,忽然出現了無數雙陰森慘綠的眼,嗚咽聲如同連山潮湧。

一怔之下,我們三人已看出洞壁上密密麻麻麻的眼,是成千上萬倒懸的蝙蝠,急忙抱著頭俯身趴下,此時棲息在洞中的大群蝙蝠,也已受到驚動,尖嘯著逃出洞去,火把都被它們撲滅了,黃巢洞中的蝙蝠都是白色,不過手掌大小,但是數量太多,聲勢驚人,我們閉著眼抱頭伏在地上,誰也不敢稍動,過了許久,洞穴中的蝙蝠才盡數飛出,我和厚臉皮拽起大煙碟兒,重新點燃火把,一看周圍,是置身於筍柱如林的溶洞大廳,地面尚有半尺深的積水,清澈見底,半透明的魚在其中遊弋。

我想黃巢洞魚哭的傳說,或許和蝙蝠在洞穴裏發出的響動有關,好在這些蝙蝠並不傷人。

厚臉皮道:「進山這幾天,嘴裏都快淡出鳥來了,不如捉洞中肥魚來吃,還能省下些幹糧。」

大煙碟兒說:「當地山民都不吃這些魚,因為湖底有殭屍,魚是吃死人長大的。」

厚臉皮說:「全是山裏人的迷信傳說,有多少殭屍能讓魚吃這麼些年?」

我說:「仙墩湖裏的魚吃不吃死人也不好說,山洞裏的魚卻是常年不見天日,否則不會變得透明,這地方又沒別的東西,它們準是吃掉進水裏的死蝙蝠和夜明砂生長,你要想吃儘管去吃,我們卻沒這等口福。」

厚臉皮聽我這麼一說,覺得很是噁心,立時打消了吃魚的念頭,又找借口道:「你們別當真,我也就是說說,勤儉節約是應該的,卻沒必要冒著生命危險執行。」

黃巢洞的結構,是一條地下河串起的幾處地下湖,廊道長達幾公裏,連接著幾個或大或小的洞穴大廳,其中一兩處還有積水,有時走到高處,會無意間看到一些天狗吃月的古老巖畫,內容殘缺不全,形態詭異,甚至還有些恐怖,讓人對這幽杳深暗的萬年古洞,望而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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