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母湯

  經過剛才那場生死抉擇,我心裡七上八下,各種思緒攪成了一團。眼下形勢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加惡劣。雖然素未謀面,但郭瘸子的行事風格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老辣果決,而且懂得隱忍,比兵大頭難對付許多。

  為了穩住局面,我強作鎮定,隨口問他:「那兩個兔崽子放回去,你不怕?」

  「我有什麼好怕的。他們沒那麼聰明,也沒那麼蠢。這個活兒,跟先前說好的可不一樣。」他把玩著匕首,瞄了瞄地上的屍體,「當初兵大頭四處支鍋拉伙的時候,只說沙漠裡有一處藏物豐厚的古墓。他對墓主人的身份隻字未提,問起消息來源更是閉口不談。工程做了小半個月,我在山上守著越看越不對勁。他媽的,老子做買賣最恨背地裡搞鬼那一套。」他說著收起匕首,大咧咧地坐在屍體上,「人上了年紀,腿腳軟,心腸也軟了。要不是你小子攪一棍子,我老郭怕是難見明天的太陽。」

  既然話已經講開了,我也沒什麼好顧忌的,坦言此行是為了求藥救人,至於古城裡的文物古跡,一點興趣都沒有。

  「有血性,做朋友沒得說。」郭瘸子哈哈一笑,「老郭如果有你這樣的兄弟,死也值了。這樣,別說我虧待你,事成之後,你們也佔一份。有財大家發。」

  我本打算撇清關係,誰知道他三言兩語就把我們幾個劃進了他的隊伍裡,根本不留任何拒絕的機會。我總算明白沙老師那句話的意思,郭瘸子確實夠我喝一大壺了。

  沙老師還嫌不夠亂,插嘴說道:「小胡同志不遠萬里來到綠海基地,志在必得。看來對鎮庫古城下了不少功夫,研究得很透徹。敝人天資愚鈍,學業不精,有些地方,希望指點。」

  我被他酸出一肚子水,知道他還惦記著打擊報復,只好不軟不硬地頂了回去:「粗人一個,不比沙老師您,頂呱呱的專家。我剛才看您在壁畫前面若有所思,這裡邊肯定有不少學問吧?」

  提及牆面上的彩繪,沙老師的臉上浮現出一股若有似無的笑意。這個時候,他那倆學生適時地打開了隨時攜帶的探照燈,一左一右站在壁畫面前。經過精細打理,石灰早就被清得一乾二淨,地上積了半寸厚的白面兒。我環視左右,忍不住想問那些清理牆面的人都上哪兒去了。但沙老師此時已經站起身,走到了壁畫面前。

  出於好奇,我迫不及待地尋找起祭臺頂端供奉的物品。不料突破雲層的石柱畫風陡變,與安詳莊嚴的祭祀風味截然相反,柱身上描有各式張牙舞爪的惡鬼,慘白色的人形骷髏漂浮在空中,圍繞在祭臺周圍,冉冉升起。順著石柱再往上,總算看到了藏在牆壁頂端的龕籠,上面供奉的正是我們找尋已久的雙耳黑陶瓶。我心說攤上大事了,急忙移開視線,假裝觀察壁畫中的其他部分。我和胖子來得匆忙,當時只看到了宣法僧跪拜誦經的片段,上百平方米的畫卷如今赫然展現在面前,一時間目不暇接,不知道該從哪裡看起。

  郭瘸子算半個行家,看著牆面說:「沒了保護層,最多半個月,這些壁畫就會腐爛剝落,可惜壁畫面積太大,不然帶出去起碼能回本。」

  「鎮庫城,榮於一粒沙,毀於一粒沙。你們知道嗎?鎮庫城是精絕人口口相傳的榮沙之城,在這裡,誕生過一位神靈。」沙老師聚精會神地描摹著牆壁上的畫。他懷抱探照燈,直勾勾地盯著左角頂端上的組圖。畫中有散發著光芒的沙粒,以及無數跪拜的人,他們有的衣著襤褸,有的珠光寶氣,有的肚肥腰圓,有的骨瘦嶙峋。每個人都帶著敬畏的表情,跪在一粒小得幾乎不存在的沙石面前,氣氛說不出的詭異。我對鬼神之說始終持有保留態度,要說鬼打牆、活見鬼的事的確沒少見過,可冷不丁跟我說神仙,太他媽的唯心主義了。我狐疑地打量沙老師,被他眼中狂熱的光芒震懾,總覺得他已經走火入魔,重度晚期,救不回來了。

  隨著他富有渲染力的解說,我大致對圖中描繪的故事有了一定瞭解。歷史上,鎮庫城曾經有過二十四次大遷徙。每一次遷徙的原因,都和地脈有關,也就是圖中的沙礫。這種習性與逐水追季的遊牧民族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鎮庫人追尋的並非是自然的饋贈,而是一粒被神化色彩渲染的沙礫。我個人對此持保留態度。雖然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城市的興衰與風水地脈有著千絲萬縷、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但如此頻繁,不斷遷徙變化的城市我從未聽說。這種近似病態的執著,只能用信仰崇拜來解釋。

  「我們所在的鎮庫,是精絕歷史上的最後一座,也是時間最長的一座。」沙老師回過神,語氣正常了許多,「你說的東西,恐怕就是鎮庫人常年來一直追尋的沙礫。勸你別抱什麼希望。知道這裡為什麼荒廢了嗎?沙泉枯萎了,他們被遺棄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忍不住辯駁:「藝術創作往往帶有誇張、渲染的成分,你口中的沙礫,類似於一種精神層面上的追求。古鎮庫人視為神跡,世代追尋地脈中的沙礫安邦立命,並不代表它本身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來之前,我研究過一些史料,進來之後也看到了很多實例,鎮庫城的衰落,和過度開採、河流改道有著密切的關係,絕不是所謂的神罰。這種說法太荒謬了,枉你還是一個老師。」

  「小胡同志,你有信仰嗎?」沙老師推了推眼鏡,很嚴肅地看著我,「也許你沒有,但他們有。在鎮庫人的眼中,你的說法才荒謬至極。俗話說客隨主便,如果你不能尊重他們、理解他們,那還留下來幹什麼?」

  「毛主席就是我的信仰。」我毫不猶豫地抨擊了沙老師的言論,「一直是,並將永遠是。」

  沙老師充滿憐憫地看了看我,背過身去不再說話。郭瘸子聽糊塗了,他拍拍手,瞇起眼睛說:「吵這些有個蛋用,能當飯吃?書都讀狗肚子去了。這畫又帶不走,你們研究得再仔細都是扯淡。等那倆兔崽子回來,咱們準備下地宮,好東西都在裡邊等著呢。這趟能不能光宗耀祖,全看下邊嘍。」

  說著說著,鍾全和三狗歡蹦亂跳地走了出來。「郭爺,收拾妥了,一個都沒跑了,全撂底下了。您來過個目唄。」他們身上沾了血,說話帶著喘息。

  我大步衝向胖子他們藏身的地方,兩人完好無損。胖子見了我,幾乎要跳起來:「外面內訌,大好時機,快走。」

  我苦笑道:「早就暴露了,現在跟他們拴在一條繩子上。待會兒別露餡,他們還不知道咱們的底細。」

  胖子沒有追問,估計自己心裡也琢磨得七七八八。來不及細交代,其他人魚貫而入。郭瘸子蹭到佛像邊上,不清不淡地向胖子和昏迷中的老揣打了個招呼。沙老師那夥人看也不看,逕直走到了地宮入口處。三狗忙著邀功,指著地上的屍體說:「郭爺,您驗收,兵大頭的死黨都在這兒呢。」

  郭瘸子點頭,蹲到沙老師邊上,迫不及待地詢問入地宮的吉時。胖子拱我說:「怎麼讓一個酸秀才搶了基本業務?」我說:「你少嘚瑟,現在就怕賊惦記。」胖子看了看這伙盜墓賊,借口查看老揣病情,拉我到一旁絮叨。

  「敵我懸殊,勢同水火,胡司令你可想好了,咱們真的不需要戰略性撤退?」

  「王凱旋同志,戰事吃緊,同胞的性命危在旦夕,這個時候我們不應當考慮個人得失,向前衝,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可怕,也最脆弱!」我簡略地介紹了一遍大殿裡發生的變故。胖子心裡有了數,神色輕鬆了許多。

  「那老揣怎麼辦?他這個模樣,肯定不能帶到下面去。」

  「按咱們本來的計劃,他留在原地。我們跟郭瘸子下去,找到東西立刻撤。時間拖得越長,對咱們越不利。做好心理準備,下去之後可能隨時要動刀子。」

  郭瘸子言語間曾向我打聽來路,我守口如瓶,對Shirley楊的存在更是絕口不提。他心中有猜忌,沒有搞清楚我們幾個的底細之前,不會輕易翻臉。但地下世界變數極多,必須時時提防這群殺人不眨眼的兇徒。

  我本想盡可能多爭取時間與胖子詳細商討計劃,不料話到一半,後背驟然發涼,我轉過身,發現那個叫小四的男學生正躲在黑影中,兩隻透亮的眼睛,毫無顧忌地盯著我們兩人目不轉睛。不用說,自然是沙老師安排盯梢的。他神色專注,見我回頭,嚇得吐出了舌頭,急忙跑到老沙身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沙老師手裡捏著本半舊的手抄本,見事情敗露,一點臉紅的意思都沒有,居然還心平氣和地衝我們點頭微笑。我想起剛才討論到一半的話題,就起身朝他走去。沙老師把書卷交給旁邊的學生,迎身站了起來,打量道:「二位聊完了?咱們上路唄。別讓其他人等久了。」我這才注意到,郭瘸子已經帶著他那兩個新的手下消失了。嘿,這老東西還真是要錢不要命,居然自己打頭陣。前面有人探路,我自然沒理由阻攔。跟他「呵呵」了幾聲,矮身鑽入了地道。

  地宮入口原本封有混雜著樹根雜草的青泥,磚道頂層與四壁塗滿了極度易燃的動物油脂。我不經意間粘了滿手油膏,慌忙蹭在衣襟上,心中不禁後怕。為了節約電池,本來打算帶火把下來,後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木料只好作罷。胖子跟在我後面,唏噓說:「虧得沒帶明火,要不然哥兒幾個虧大發了。」

  「看來鎮庫人民在封閉廟殿的時候已經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古時候可沒有其他照明設備。假設入侵者打開了地宮入口,那下一步可想而知。」

  胖子點頭稱是:「夠狠的,這一把火要是燒起來,別說地宮裡的東西,弄不好整座城池都得跟著遭殃。他們這是鐵了心,要跟敵人魚死網破。」

  我不禁打了個戰。如今的我們,對於這座古老的城鎮來說與入侵者並無差別,不知道前邊還有多少陷阱正等著我們自投羅網。郭瘸子他們三人先眾人一步,必定早就發現了火油的秘密,可他們一聲不吭,根本沒有提醒半個字。這其中的居心細思極恐。我忽然感覺每走一步,都有可能隨時邁向地獄。好在磚道並不長,每隔十米左右,就有一道拱形門框。我留心計數,前後走過二十三道拱門之後,眼前慢慢有了光亮,視線也跟著豁然開朗。郭瘸子等人站在磚道盡頭正四下打量。我大步邁出磚道,發現我們正置身於一座影殿當中,殿中四角掛有照明用的冷火,與先前在將軍墓中見到的螢光材質的沙土極為相似。胖子見了冷火立刻摀住口鼻。我拉起防風巾,對其他人說:「這燈裡的沙土有古怪,一旦吸入非常容易引起幻覺,離它們遠一點。」

  沙老師準備得十分周全,自背包中抽出防毒面具分發給眾人,我和胖子居然也有份。郭瘸子繞著四壁走了一圈,東敲西打,始終找不到出路。他轉頭問我們:「路怎麼到頭了,地宮裡的寶藏呢?」

  我解釋說:「這間屋子是影殿,一般大墓裡才有。多用來宣裱墓主人生前的畫像,相當於陳列遺像的地方。按制來說,下面應該還有一間齋殿,用作祭祀供奉。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正殿,基本佈局和帶壁畫的那間大殿差不離。」

  郭瘸子點頭稱道:「小胡果然有兩把刷子,談起地宮裡的東西如數家珍。我沒有看錯人。那你再說說,現在四壁封死了,進齋殿的入口藏在哪裡?」

  沙老師甕聲甕氣地說:「這裡佈局中的含義有待商榷,還是不要貿然前進比較妥當。」

  胖子一直看不上這個酸秀才,不屑道:「喲,聽沙教授的意思,還有別的解釋。那敢情好啊,勞煩您多講兩句,讓大傢伙一塊兒長知識。」

  沙老師舉著厚瓶底,豎起食指反問:「這是什麼?」

  我們幾個齊刷刷地抬頭看天,圓形寶頂高懸在頭頂上,繪有帶著象徵意義的巨大的單目花紋。眼球在精絕文化中具有極其重要的代表性。再次看見這個不祥的標記,我內心一陣反胃,記憶中痛苦的往事再次浮現。除了我和胖子,其他人似乎是第一次見到單目花紋。郭瘸子仰著脖子,比畫說:「房頂上好像畫了一顆眼珠子,咋了,裡邊有什麼說法?」

  沙老師搖頭:「迂腐迂腐,誰問你們上面畫了什麼,我問你們這裡是什麼地方!」

  胖子立刻反問:「難道不是影殿?」

  我心中一驚,陡然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為何在一座專門用以收藏物資的地窖裡,會出現本不該出現的影殿。除非,地下另外建有墓室。

  其他人尚未想明白,紛紛報以疑惑的眼神。我急忙舉起手電,四下尋找畫像。如果這裡真是一座影室,必然會掛有墓主人的遺像。一旦印證,那在前方等待我們的將不僅僅是藏有鎮庫秘寶的地窖,還有身份成謎的千年古屍。

  胖子聽說有墓,兩眼精光大射:「有墓好啊,明器可比那些亂七八糟的壁畫強多了。」

  「小胖子有點意思。」郭瘸子對胖子的坦蕩十分欣賞,也擺出一副大無畏的態度說,「升棺發財,財源廣進。有墓可挖是好事,大家別慌,茲當多了一項進賬,哈哈哈!」

  我心說你一個大老粗當然不覺得有問題,可墓室畢竟是不尋常地方,忌諱頗多,稍有不慎就會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到頭來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更別提升棺發財這種春秋大夢。

  「事情沒你們想得那麼簡單。」沙老師雙手背在身後,故作神秘地說,「我們在古城裡轉了小半個月,從未找到過半寸白骨。城裡大半領域都已經探查過,既沒有群葬墓也沒有官葬陵。當時我就覺得奇怪,鎮庫城遷徙至此,少說有數百多年的歷史,新舊交替,城池內外居然連一塊墓地都沒有。往玄了說,難道鎮庫城就沒死過人?」

  他話音剛落,不知從何處吹來陣陣涼風,牆角的冷火忽明忽暗,照得眾人的臉色可怖異常。我只覺得喉頭發緊,呼吸不暢,也顧不上別的,立刻脫下防毒面具,開始大口喘息。他們幾個見我沒有發生中毒跡象,也紛紛摘下面具。鍾全和三狗滿臉是汗,臉色煞白,不時偷偷回頭環顧四周,生怕一不留神會從哪裡躥出些什麼東西來。胖子趁機嚇唬他們,兩人一驚一乍,拔出槍來,險些走火,害得眾人捏了一把冷汗。郭瘸子頓時覺得失了面子,大罵他們沒見過世面。我佯裝數落胖子,心裡忍不住偷笑。郭瘸子找來的白眼狼外強中乾,這點場面都罩不住,更別提往後搗墓開棺的事了。

  這個小插曲,使得影殿內的氣氛更加緊張。我琢磨著沙老師的言論,覺得他還有言外之意,對鎮庫城的事有所保留。可惜他故意賣關子,死活不肯再往下說。我也懶得跟他磨嘰,因為心裡惦記著墓主人的身份,便舉起手電,專注查看掛在四壁上的遺像。

  昏暗的燈光下,一幅羊皮質地的畫卷緩緩映入眼眶。我不禁屏住呼吸移動手電,讓光柱停留在羊皮卷中央。古老的畫卷中,沒有出現我們期待中墓主畫像,而是一副頭腳錯位的嶙峋白骨。

  遺像中赫然出現一堆白骨。小四幾乎跳起來,他誇張地打量著羊皮卷:「沙老,畫上是骷髏,沒臉沒皮。」

  眾人都不說話,不約而同地看著我,像在等待解釋。我心裡也納悶兒,往常在影殿中找到的遺像,總有幾分修飾美化的成分,古時候又沒有照相機,誰知道你生得俊還是醜,多添點喜喪錢,讓畫匠正面宣揚墓主人的形象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誰也不希望子孫來祭拜的時候,看見一個長得歪瓜裂棗一般的老祖宗吧。我們在地宮中發現的羊皮卷卻反其道而行之,懸掛在影殿中央的居然是一副脫皮去肉的森森骨架。把墓主人畫成這副鬼樣子,還供奉於影殿當中,我不禁好奇,修墓的跟死者得有多大仇。

  「郭爺,咱們挖的是誰的墓啊,怎麼長這模樣?我三狗子從小在墳堆裡鑽大,死人見得多,可鬼……」

  「噓!沒規矩。」郭瘸子也知道墓中嚴禁談論鬼神之事,他推開三狗,走到我邊上,細聲說,「咱們不是來搞學問的,畫中的古怪弄不清楚也罷。進主墓室的路在哪兒,找到沒有?」

  他說的話不無道理,可這個當頭,恐怖緊張的氣氛已經在人群裡瀰漫開了。如果不把事情弄明白,繼續深入下去,只能是適得其反。

  我在腦中不斷地尋找有關鎮庫城的葬俗喪禮,猛然發現,無論考古隊留下的正史記錄,還是從鷓鴣哨那裡找到的野史筆記,居然沒有任何一個字提到過相關事宜。「死亡」這個詞彷彿一早就從鎮庫人的生命裡徹底剝離一般。聯想起大殿中白骨漂浮於祭臺上的壁畫,聯想起不惜背井離鄉、舉城遷徙的歷史,種種詭異的線索與面前懸掛的骷髏遺像相互呼應,勾勒出一個不可能出現的答案。那一瞬間,我幾乎要被自己的想像逼瘋,腳底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這個時候,有人在我身後伸出手,扶了一把。我扭過頭,發現是沙老師。他的神色與旁人截然不同,鎮定自若,嘴角帶著笑意。

  「你想通了?」

  他沒頭沒腦地問話,讓大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硬著頭皮說:「沒有確鑿證據,說什麼都是白搭。」

  「我們看到的都是證據,只是你不願意相信。」

  「長生不老從來都是人類的空想,違背自然規律的事情我當然不信。」

  「迂腐迂腐。」沙老師讓短髮女子揭下羊皮卷,收入自己的行囊中,「郭先生,我對這幅畫有興趣,想帶回去做研究。你看合適嗎?」

  他先斬後奏。郭瘸子就算心有不甘,礙於面子也不能直說,為了顯示自己大度,只好揮手故作瀟灑:「沙老師是大功臣,這畫就當頭道禮補送給你了。」

  他那兩個手下見了眼饞,但不便發作,直勾勾地盯著羊皮卷,一副餓狼見羊的貪婪樣。

  胖子揪著我追問遺像裡的秘密。他直言說:「老子聽得雲裡霧裡,腦仁都大了。墓主到底誰啊?你們打了半天啞謎,考慮過圍觀群眾的感受嗎?」我說我也是半猜半蒙,心裡沒有準譜兒。

  「那你倒是說出來聽聽啊,全當撓癢。」

  我整理了一下思緒,向胖子解釋說:「遺像多用來美化墓主形象。說白了就是,往美裡畫,往理想主義的道路上畫。所以很多時候,通過對比我們就能夠瞭解到墓主人生活時期的大眾審美取向。」

  「是嗎?」胖子扭頭看畫,可惜羊皮卷已經被短髮女子包裹起來,「那,咱們偉大的鎮庫人民審美取向大大地有問題啊!那年月,流行柴火妞?麻稈一樣的骷髏臉?多瘆人啊!」

  「關於這一點,又要談到藝術創作中的抽像化。」

  「等會兒等會兒,老胡你可以啊,在美帝待了沒幾天,開口閉口都是走資派的那套言論。說點人話成嗎?兄弟求你了。」

  「大白話。骷髏畫像征鎮庫人的終極渴望。簡而言之,死亡。」

  「操!矯情啊!我他媽的第一次聽說有這麼矯情的人。他們都是傻子吧?腦子挨驢踢過。」

  「如果真是這麼簡單就好了。」我分析說,「從文獻記載,到我們在遺址中的見聞,處處透著鎮庫人民的苦心。他們極力掩蓋歷史的真相,掩蓋鎮庫城中深藏的秘密。這個秘密一旦暴露,整座城池將陷入萬劫不復。我推測古城最後走向衰落,甚至被從精絕文明中抹去,都和這件事有著最直接的關係。」

  「怎麼越說越糊塗了。那他們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永生。」

  胖子聽見這兩個字,伸出手指摳了摳耳朵,一臉迷茫:「你確定?」

  「不確定。但壁畫和羊皮卷中傳遞著隱晦的信息。鎮庫城的興衰與此有關。鎮庫人似乎有著得天獨厚的身體條件,他們的文明歷史中從未出現過關於死亡的記載。你仔細想想,對不對?」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挺是那麼回事。不是,那大將軍的墓算什麼呀?他不是在保衛戰裡光榮犧牲了嗎?」

  「對,可他並不是鎮庫人,他是一個外來保護者,來自精絕國的政治權利中心,帶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來到了鎮庫城。他為了守護這個地方,不惜與自然搏鬥,不惜觸怒統治者。他一直追求的是什麼,墓中的雕像最終想說明的又是什麼?」我又把龔朝陽家中發生的離奇事件講述了一遍,胖子這才知道大將軍的屍體早已憑空消失。

  他快嘴道:「我操,老胡,你嘴夠嚴實的!但大將軍又沒長腿,屍體自己跑了?」說著又改口,「腿長了,可死人怎麼個跑法?又不是詐屍。」

  「對。這就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可聯繫鎮庫城內的各種異象,我忽然有了一個新答案。也許,他還沒有死,和這座古城一樣,依舊活著。」

  「嘿,這話可不敢亂說。」胖子吞下唾沫,低聲道,「咱們還在別人的墓裡邊呢。他們,他們要都是長生不老的怪物,那精絕國豈不是老早就亂套了。」

  「此言差矣。」沙老師推著厚瓶底湊了過來,他一點也不見外,硬生生地插嘴道,「統治階級畢生的追求,不就是長生不老嘛。鎮庫人特殊的體質一旦曝光,會有什麼下場,你們仔細想過沒有?」

  我回答說:「黨同伐異。」

  胖子打了個寒戰:「免不了開膛破肚,被抓去做實驗。」

  「對嘍。」沙老師滿意地點點頭,「所以他們不斷遷徙,避開外族人的耳目,把鎮庫建立成了一個封閉獨立的城邦。以追逐礦藏為由,深居山林,行事低調。以至於歷史上幾乎沒有關於鎮庫人的記錄。」

  「那這樣一個神奇的民族,何以滅亡?」我急於尋找答案,想也不想,問題脫口而出。

  沙老師面有得色,不緊不慢地說:「還記得祭臺上供奉的東西嗎?那就是答案。」

  又是雙耳黑陶瓶!

  我心中咯噔一響,暗暗後怕,如果老揣的父親所言非虛,那被我打碎的黃沙瓶或許真應了鎮庫城的傳說:瓶子裡裝的正是鎮庫人長生不老、化腐朽為神奇的根源。

  沙老師不知道我們先前的遭遇,他還在嘀咕著尋找雙耳瓶的重要性。「一旦找到壁畫中的供奉品,謎題就解開了。我這些年的研究也算沒有白費。瓶子裡裝的到底是什麼,我魂牽夢縈,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我不敢告訴他,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瓶子擺在我面前,還沒捂熱就給碎了。胖子「哇」了一聲,指著我說:「我操,這麼說你之前碎的那個,可不是玩笑啊!老揣他爹說的真有其事。」我急忙摀住胖子的嘴,生怕他說漏了。

  沙老師敏感地問:「你們在談什麼,和那個快要病死的人有關?」

  我打了個哈哈,假裝沒聽明白他的問題,找到郭瘸子說:「咱們趕緊去下一個地方。看這地方的佈局,應該是三進門,墓室中線正對地表山巒。」我豎起手臂,與身體擺了一個九十度的夾角,握拳垂直於地平線,腦中念起尋龍秘術中的口訣,很快便確定了齋殿入口。

  「上傢伙。」我指著朝南的牆面,「砸!」

  老少爺們兒聽說找到了出路,摩拳擦掌、爭先恐後地揮起鐵鎬長鍬,對準南牆奮力敲砸,個個慷慨激昂,一副紅衛兵抄家的模樣。他們挖得起勁兒,我腦子裡也鬧騰得夠嗆,很多問題始終琢磨不透。最重要的是,沙老師對雙耳黑瓶志在必得,能不能找到是一回事,找到之後該如何周旋,我心裡還沒有準譜兒。

  十來分鐘過去了,我們以最迅捷、暴力的手段打開了連接齋殿與影殿的通道。雖然只有一牆之隔,兩間墓室風格卻迥然不同。

  區別於簡陋的影殿,鑽進齋殿的瞬間,所有人都震驚了。到處都是宏偉絢麗的內部雕飾,地上排列整齊的供奉用具一眼望不到盡頭。我走了兩步,發現這間齋殿的面積大得可怕。胖子笑得合不攏嘴,激動地撫摩著一座鎏金八臂座蓮神像,不停地喊娘。

  「老胡,我信佛了,咱們搬回去吧,供在店裡。」

  「你長點出息吧。」我順著八臂像朝上掃視,「先看清楚,這是浮雕,你抱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胖子後退兩步,看呆了:「這得多大?」

  「你剛才聽見回音了嗎?屋子有多大,浮雕就有多大。你看穹頂,那些懸掛的雕塑和牆面上的壁雕連成一體。咱們就像進了佛祖的肚子一樣。」

  浮雕中眾多神佛衣著華美,神色各異。底層的有幾組神仙我還能叫出名來,可越往上,雕像中人物越大越怪,其中有一位,裸露著上身,筋骨外露,蒙面齜牙,生得百十隻手臂,其中大部分手臂已經與穹頂上雕刻的神像融為一體,雄壯有勁的手掌緊扣在另一位神像的腳腕上,彷彿要把他們從天空中扯下來一樣。我粗略地數了數,不算穹頂上的那些,光我面前能看清的就有三百多尊。齋殿中的牆面浮雕越往高處越陡越密,看久了給人一種非常壓抑的感覺。胖子見佛像是連體的,頓覺掃興。其他人惦記著齋殿裡的文物,早就作鳥獸散了。黑暗中不時傳來驚呼和斷斷續續的笑聲,估摸著郭瘸子他們這一趟收穫不小。

  「這間屋子的主要作用是供奉祭拜,好東西肯定少不了。雙耳瓶很有可能就混在祭品裡。」

  「要是這裡也找不到呢?」

  「那就只剩隨葬品了。實在不行還要開棺起屍,往墓主身上摸。」

  提起開棺,胖子就來了精神,他一邊翻找手邊的青銅器皿,一邊自言自語道:「我覺得吧,不管齋殿裡有沒有,棺材都得開。這就跟不登長城非好漢一個道理。咱們來都來了,不跟主家打招呼實在不夠意思。我要是在你家門口兜了半天,最後一聲不吭拔腿就走。換成是你,你肯定也來氣。」

  「王司令,咱們不光轉悠,咱們還要偷人家的東西。能不驚動就別驚動了,我臉皮薄。」

  就這樣,我倆有一茬兒沒一茬兒地轉完了小半個齋殿,除了常見的祭祀用品,連個像雙耳瓶的東西都沒撈著。我有些洩氣,停下手裡的活兒,忽然發現不知何時齋殿裡變得異常安靜,聽不到任何人聲。

  「胖子,你看見其他人了沒?」

  「什麼?」胖子正忙著往包裡塞小件的明器,他迅速地張望了一下,搖頭說,「沒注意啊,跑了?」

  胖子站起身,背包鼓得都快跟他的肚子一般高了。他扯開嗓子喊了一陣兒,始終沒有回應。幾個大活人憑空消失,這種事在鎮庫城內不是第一次發生。

  我對胖子說:「出口只有一個,他們不可能繞回影殿。走,去前面看看。」

  他將背包擱下問:「會不會去了正殿,忙著開棺去了?」

  這個念頭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但很快就排除了。郭瘸子對此地不熟悉,沙老師也是臨時倒戈。我和胖子反而是這夥人中對他最沒有威脅、最得力的幫手。他沒有任何理由甩下我們獨自去做危險的工作。何況正殿的位置尚未確定,以他們幾個人的本事不可能悄無聲息地離開。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我們小跑起來,到處尋找其他人的身影。齋殿內部呈規則的長方形,總體面積超過一千平方米以上,建築高約有三十米左右。除了手電,我們身邊沒有其他照明設備,大功率的探照燈都留在地面上,而手提式的都在郭瘸子那夥人手裡。黑暗的環境留下了無數盲點,空間也隨之變得模糊廣闊。我走著走著,逐漸有些分不清方向了。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裡傳來了微弱的動靜,聽著像牙齒打戰的聲音。我停下腳步,仔細辨聽,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黑影。我二話不說,奔著黑影消失的方向抬腳踹了上去。這一下正中紅心,就聽「哎喲」一聲慘叫,黑影被我結結實實地踩在了腳底下。胖子聞聲大步上前,揪著我腳下的人,大聲逼問對方是誰。

  慘白昏暗的燈光下,是一個鼻青臉腫的青年男人,我對著那張豬頭臉分辨了半天,最後還是他自己顫顫巍巍地開口,才知道抓住的人是鍾全——郭瘸子臨時收編的白眼狼之一。

  「你跑什麼!弄成這個鬼樣子。你們老大呢?」我心存戒備,沒有鬆開手,繼續捏著他的肩膀。

  鍾全說話有些結巴,看清我和胖子之後,幾乎癱倒在地。他扯著自己的衣服,在空中胡亂指點說:「出事了,郭爺、三狗都被抓了,被妖怪抓走了。水裡有妖怪。」

  我這才發現他衣襟上全是血,身上的鞋褲濕了大半,褲腳處正往下滴水。

  胖子一巴掌拍他腦門上:「好好說話,哥在這兒呢,沒妖怪。你慢慢說,水在哪兒?」

  我們進入齋殿的時候沒有聽到流水聲。這裡與外界不通,鎮庫城內的河道早就乾涸了,根本不可能有活水流入。但鍾全說的也不像假話。他眼神渙散,此刻蹲在地上渾身縮成一團。我只好耐著性子,再次詢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們找到了一個小房間,在銅台邊上。郭爺說要進去,我們就跟著他進去了。然後就有東西把他們抓進去了,水池子,是一個水池子。你們快去看看。」

  「你身上的血哪兒來的?」

  問起血跡,鍾全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手臂,繼續說:「我想下去撈人,結果,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從水裡噴出來一道血水。我怕,然後就跑了。」

  「沙老師呢?沒跟你們一起?」

  他搖頭說不知道。我和胖子面面相覷,鍾全口中的小房間,應該是一處耳室,與齋殿相配,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儲有活水。

  我想讓鍾全帶路。他神志尚不清醒,聽說要去救人,掙扎著站起身說:「我分不清方向,只記得門口有一個大銅檯子,臉盆那麼大,邊上嵌著綠寶石。」

  「除了銅台,有沒有其他東西?」

  他搖頭說記不清楚。我只好讓他留在原地休息,不料他死活不肯單獨待在齋殿裡。

  「胡大哥,您帶我一個吧。要不然回去我沒法向郭爺交代。」

  我心說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擔心秋後算賬的事,郭瘸子說不定早就折在地下了。不管怎麼樣,他能有這份心已經實屬不易。

  雖然鍾全記不清齋殿裡的路,但跟著地上斷斷續續的血跡和水漬,我們還是很快找到了他口中那間吃人的耳室。

  至於立在耳室外的銅器,也不是什麼臉盆,而是用來裝燈油的禮器。我湊上前,發現豆盞裡盛有漆黑的油膏,聞起來有一股動物油脂的味道。我撕了一節布料捻成燈芯丟了進去。鍾全十分機靈,忙掏出火柴盒,可惜火柴泡了水,早就不能用了。

  胖子拿出打火機,點燃了油燈。火光一起,耳室外圍的佈置頓時看得一清二楚。這間耳室的位置十分偏僻,遠離齋殿中心,耳室入口狹窄,兩人以上根本無法並肩入內。

  耳室門楣上刻有一圈模糊不清的文字,看著與精絕文字有幾分相似。有了火光,大家的情緒比先前穩定了不少,特別是鍾全,他自告奮勇地準備帶頭進入耳室。

  我說這種事情還是讓專業的來做。你守在耳室外邊,替我們做好站崗放哨的工作。鍾全老老實實地站門邊,叮囑說:「你們小心,我這一次保證不當逃兵。」

  「情況不對你就跑,逃兵沒什麼可恥的。活著比什麼都要緊。」我卡好手電,反握匕首慢慢地邁進了耳室。我和胖子配合慣了,兩人前後照應,背靠著背,迅速地將這間耳室掃視了一遍。與粗陋的外表不同,耳室內部裝裱得精美奢華,佈局擺設都和整座齋殿相映成彰。

  從格局來看,這間耳室應該是舉行祭拜儀式前用來存放物資的收納室。以一面巨大的木質屏風為分界線,分成左右兩邊。我們先來到左側,發現地上囤著大量散亂的穀物以及幾具牛羊的屍體。我走上前翻查,焦黑乾癟的谷粒上有非常明顯的烘烤痕跡,說明這些麥谷從一開始就是為死人而準備,是帶往另一個世界享用的冥食。

  我隨便撥弄了兩下,發現地表印有幾塊巨大的黑斑。胖子蹲下身,用手摳了半天,居然撕下來一塊。

  「是麻布。這些谷子原先是裝在袋子裡的,日子長了,糧袋老化腐爛,所以谷子才會散得到處都是。」我環視左室,除了穀物之外,還有不少牲畜的屍體,同樣因為時間的洗禮變得乾癟枯黑,它們空洞的眼窩裡佈滿了死亡的氣息,使人不寒而慄。

  胖子見左室找不到有價值的線索,便提議去右邊找水池看看究竟。鍾全曾經說過,郭瘸子等人是被水裡的怪物叼去的,那麼右側就成了我們重點查探的對象。繞過屏風,一眼就看見了鍾全說的水池。池水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反射出陰冷的光亮。空氣中沒有任何異味,水質看上去十分清澈。

  「真有水。」胖子道了聲奇,「難道鎮庫地下還有暗渠,那咱們看到的河床是怎麼回事?」

  活水的出現,證明了我當初的判斷失誤,鎮庫城的衰落與河流改道並無直接聯繫。我徑直走到水池邊,池子同樣是磚石堆砌而成,縫隙處由防風泥填塞得十分結實。地面有一大攤水跡,估計是鍾全掙扎時留下的痕跡。胖子跟著走上前,探頭看了一眼,迅速地把腦袋縮了回來。我彎下腰,伸手探了一把,池子裡的水冰寒入骨,凍得我直打哆嗦。那二位如果真掉進水池子裡,就算沒淹死,恐怕也要凍死。

  「不能就這麼打退堂鼓。我摸進去看看,你在上面接應。」我下定決心,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今天說什麼都得把事情分出個丁卯。

  胖子摸了摸水,攔著我說:「你下去幹嗎,給他們陪葬啊?非親非故,那幾個又不是什麼好鳥,權當造福社會了。精絕人們也會感謝咱倆的。」

  我擼起衣袖,胳膊一下水就發現這裡的水比想像中深,已經超出了水池的高度。我胡亂撈了幾下,抽出手臂時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冷了,反而感覺到一股熱氣。

  「確實是活水,不知道通到什麼地方。」我堅持自己的決定,脫下衣褲鞋襪,扭起關節,活動筋骨,準備潛下去一探究竟。胖子搖頭說:「真是兒大不由娘,胳膊肘開始往外拐了。」

  「你少佔我便宜,抓緊了。」我在腰間扣上了繩索,用力拉扯。補給裝備都是從兵大頭那裡拿來的,看模樣都是洋貨,這夥人果然下了大功夫。

  叮囑完胖子,我帶著手電匕首便躍入水中。初入水,凍得我差點一口氣憋回姥姥家。水池本身並不大,沒游兩下就到底了。我心裡納悶兒,郭瘸子他們總不能真被尿大的一攤水給淹死了吧?我往牆壁方向望去,忽然發現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正在水底晃動。它有氣無力地漂了一陣兒,最後慢悠悠地沉了下去。我急忙游上前去,半天才看清楚,這攤破抹布一樣的東西原來是衣服。我拎起衣物,水流順勢將它托了起來,展開的衣服格外眼熟。我一眼認出這件灰色呢制大衣是郭瘸子的隨身物品。

  我四下張望,希望能找到其他線索,但胸口忽然發悶,逼著我不得不出水換氣。我飛速地鑽出水面,將手中緊攥的衣物甩在地上。

  「啪」的一聲重響,嚇得鍾全從外面直接衝了進來,他一看耳室裡的架勢,頓時明白我去下水找人了,急忙衝上前扶我。我坐在池邊喘息,指著地上的大衣問:「是不是你們老大的東西?」

  鍾全撿起衣物,稍加辨認便果斷點頭稱是,這件衣服肯定是他們老大郭瘸子的,沒跑。

  胖子說這下稀罕了,人沒找著,光剩了件外套。鍾全心有餘悸地說:「他們是被拖進去的,水花特別大,我什麼都沒看清。就白花花的,像妖怪的爪子,拽著兩人就下去了。」

  「那你倒是說說,什麼妖怪這麼厲害,鯉魚還是王八?」

  「王哥,你信我啊,我沒說謊。」鍾全解釋不清,作勢要下水。

  我一邊套衣服一邊說:「下面沒人,我都找過了。你們老大不是吃素的,說不定已經脫險了。水池下面另有暗渠,不知道連著什麼地方。水底下既然沒有屍體,那起碼說明人還活著。我們繼續走,只要還在古城裡,總能碰上。不瞞你說,我們還有另外一個同伴,也走散了,正在找她,我們心裡比你還急。」

  鍾全看著自己衣襟上的血,似乎還在猶豫要不要跟我們走。我坐在水池邊上看著他,忽然身後的水池裡傳來「咕嘟咕嘟」的動靜,我扭過頭,只見池子中央猛烈地翻騰著,不斷地有氣泡自下往上滾動。鍾全大喜道:「他們回來了,是他們回來了!」

  「別過去!」我扣住鍾全,指著越滾越大的水浪說,「情況不對,這動靜怎麼看都不像人!」

  眨眼間,池面像滾開了一般,大量水蒸氣伴隨著翻騰的聲響,綿綿不絕地躍出水面。

  胖子大喊快跑,可耳室的門總共巴掌點大,我顧不了那麼許多,奮力掀起身後的屏風擋在三人面前,說時遲那時快,就聽「嘩啦」一陣巨響,池子裡的水像噴泉一樣飛濺出來,整個耳室彷彿下起了油鍋雨,滾燙的池水透過屏風的縫隙處流到我手上,疼得我險些當場跳了起來。

  爆炸般的噴湧過後,池水逐漸恢復了平靜。我急忙甩開屏風,舉著快要燙熟的雙手不停地吹。胖子捂著臉,大聲罵娘,似乎也被燙到了。鍾全渾身發抖,說話帶著哭腔:「胡爺,你看看那邊,水裡漂的是什麼呀?」

  胖子好像想到了什麼,琢磨了一下,突然說道:「哎呀,我操,不對呀,你喊他爺,叫我哥,這他媽還差著輩分呢。那我不是吃虧了,吃虧的事情,你胖爺從未幹過!」

  我說:「都什麼時候了,幹正事要緊。」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原本清澈透亮的池水不知何時變得渾濁不堪,水面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暗紅色。濃重的金屬味熏得人頭昏腦漲。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怎麼也不敢相信短短幾分鐘內,好好一潭活水居然變成了這副鬼樣子。

  充滿惡臭的水面上靜靜地漂著一攤深色的物體,我靠近後發現那同樣是泡了水的衣物,鍾全用槍桿將它們一股腦地挑了上來,除了棉毛衫和線褲,還掉出來一隻大頭皮鞋。

  胖子捂著鼻子說:「這可好,連褲衩都漂上來了。我看池子裡八成是個女妖精,你們老大被收去當女婿了。」

  鍾全傻了眼,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又撥弄了幾下,絕望道:「三狗子的衣服也在這兒,他們一定被妖怪吃了。」

  事實在眼前,尚未找到合理解釋。都說山高生精,水深藏怪,墓室的修建離不開「風水」二字。見識過將軍墓精妙的佈局安排後,我對鎮庫人在風水上活用巧改的智慧尤為敬佩,對眼前的無名古墓更加不敢小看。一般墓室內很少會藏有活水。特別在沙漠地區,地下暗渠很容易受季節影響,無論枯萎或者漲盈,都會或多或少地對墓中風水產生影響,嚴重的還會起屍生變,眼前這口忽然遭到污染的水池就是最好的證明。

  胖子問我有什麼看法。我說根據以往的經驗,這間耳室應該是用作清理貢品,儲存牲畜的地方。在古時「牲」也分輕重貴賤,將人作為「牲」作以獻祭,陪葬的行為屢見不鮮。在當時的貴族眼中,屬於理所當然的事情。這池活水的作用大致就是用來洗淨牲畜,至於池子裡有沒有精怪就不得而知了。

  胖子發表觀點,堅持稱這是惡鬼索命,他有模有樣地解釋道:「你想啊,那麼多人,平白無故做了陪葬的冤鬼,肯定不甘心、有怨氣,久而久之聚集在墓裡,那還了得。」

  鍾全聽了這些神鬼之說,整個人都縮了起來,再也不敢正眼看那座水池。我倒是生出另外一種念頭,水源在沙漠中是一種十分珍貴的資源,對人類來說等同於生命。設置在墓室中的水,會不會帶有某種象徵意義,是對墓室主人早日往生、返回人世的殷切期望?就如同母親的哺育一般。胖子不屑道:「你也忒酸了,那這玩意兒不叫洗澡池,乾脆叫母乳好了。」

  「二位爺,二位爺,我們能換個地方嗎?我,我實在害怕。」鍾全的恐懼並非全無道理。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必須離開此地,古墓裡已經產生了某種可怕的變化,不再適合繼續探查。我對胖子說:「管它是湯是水,不宜久留。咱們的首要目的不在於此,先撤再說。」像是為了印證我的判斷,猩紅的池水忽然又翻出一陣水泡,兩具血肉剝離的白骨輕盈地浮出水面。冷不丁地見到這樣一幕恐怖景象。我們三人幾乎同時叫起來。鍾全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險些磕壞了我丟在旁邊的木刻屏風。

  不用說,這兩具可怖的屍體自然是盜墓賊的首領郭瘸子以及他的小跟班三狗子。十來分鐘前,還是一條活鮮鮮的生命,眨眼間已經化為血淋淋的骷髏白骨。人類的渺小與脆弱,在未知的恐懼面前展露無遺。來不及弄清事情的始末,我和胖子兩人架起失魂落魄的鍾全,迅速地逃離了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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