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血印

  意識到谷底有人,我們幾個飛快地站起身四下尋找。Shirley楊往前邊跑了幾步,忽然驚叫起來。我衝上前,也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渾身打戰。平坦開闊的地面上佈滿了血跡,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赫然躺有一堆排列整齊的屍體。之所以如此肯定那是一群死人,是因為他們的眼窩無一例外的空洞漆黑,早就被刨去了眼球,臉孔上到處是血,十分恐怖。微弱的呼救聲從屍堆裡傳來,若有似無。我硬著頭皮走上前查看。胖子握著扳手,跟在一旁為我照路。

  我倆靜心側耳,呼救聲卻再也沒有響起,周圍除了我們幾個活人,光剩下一地血淋淋的屍體。地面積起了血沫,又黏又腥。

  「他們剛死沒多久,血還沒乾透。大家小心點。」我抬頭環顧四周,天光僅留半道微藍色的縫隙,黑鐵一般沉重的土層彷彿隨時會壓下來。老揣低頭翻看屍體,很肯定地對我們說:「他們身上的衣服和營地裡那些人的一模一樣。老胡分析得對,根本沒死光,還有人藏在下邊。」

  可惜遺跡裡也不安全,這些人雖然逃過了野火焚身的下場,但依舊死在了入口處。而剛才那曇花一現的呼救聲,倒成了擾亂我們的懸念。

  「估計斷氣了。」胖子轉悠了一圈,抬起沾血的靴子使勁地在石頭上磨蹭,「這地方太邪,咱們還是快點走。」

  我翻出地圖,大致觀察了一陣兒,確定我們所在的位置,大致在古城南外翼,原先應該是一處瞭望台,破碎腐朽的斷垣以及隨處可見的石料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屍體不會自己扎堆兒,排得這麼齊,底下肯定還有倖存者。招子放亮點,這夥人不是善類。」我努力移開視線,不去注意那幾具被刨去眼珠的屍體,帶著大家爬過崩塌的建築物,朝著內城移動。

  十萬平方米的古城,從數字上已經給了我巨大的震撼,置身其中更加感受到個人的渺小。老揣躥到我身旁問:「地方這麼大,從哪兒開始找?」

  「這個不好說,得先進主城。從目前的情況看,鎮庫城當年遭受的是自然型破壞。你瞧見那條橫貫南北,往東西方向去的壕溝沒有?乾枯之前應該是灌溉渠,也許是河流改道,也許是自然風化。咱們進來的時候你不是看見了嗎?地上的泥塊中間夾了不少胡楊枝,在古時候主要用於防風固沙。依我看八成是突發性的塌陷。」

  Shirley楊簡化道:「有沙子的地方有兩處,錢庫或者是祭壇,都在城鎮中央。目前還不清楚破壞的程度,自然災害很難預估,說不定都已經砸爛了。」

  「那咱們走快點。不瞞各位說,從剛才開始,我的腿已經麻木了。」

  我這才注意到老揣蠟黃萎靡的臉色。他不讓我檢查,執意說:「走吧走吧,走到哪裡算哪裡。就算死前能看上一眼,我也夠本了。家裡的事,我就全托給胡兄弟了。」他說著挪動步伐,繼續在殘破的建築間爬行。我和胖子打了個眼色,一致決定,待會兒找個安全的地方把他撂倒,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兒。

  翻過坍塌的瞭望台之後,延綿的土城牆出現在眾人眼前,使人驚奇的是,歲月似乎忘記了這座深埋地下的城池,除了防風帶上出現些許破損風化,整座牆體堅挺威嚴,透露著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

  Shirley楊登上廢墟,遙望城頭,興奮地指著牆面上的刻文說:「鎮庫,我們到了。」

  我們迫不及待地衝下廢墟,直奔城牆而去。來到牆根下我才發現四周沒有城門。大家打量了一陣兒,都沒有發現入口。老揣問:「是不是方向不對,門可能在另外一邊?」胖子不以為然地說:「哪還有閒工夫找門頭子,幹好咱的老本行,挖進去唄。」

  「這下面是地基,少說十來米。先找入口,實在不行再想別的辦法。」我讓他收起鏟子,然後開始近距離觀察牆體。從我們手上的地圖來看,鎮庫的整體佈局與精絕人的生活習俗基本相符。他們崇拜圓形圖騰,日常生活中與沙漠文明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我舉目仰視,發現牆頭上的守護獸與現實生活中的爬行類十分相似,都有著三角形的頭骨、凸出尖銳的眼部以及粗壯圓潤的身軀。因為年代久遠,雕像表面蒙上了一層暗色的附著物,很難推測原來的材質。視線所及的範圍內,一共有四頭這樣的神像,每隻之間相距在十五米左右。順著蛇神雕像而下,有幾處牆面刻有銘文。我轉身找Shirley楊,想讓她翻譯一下。不想她的呼喊聲忽然從角落傳來,我趕到的時候胖子和老揣已經站在她身後。Shirley楊高仰著脖子,用手指著土牆頂端。

  我沿著她指的方向一看,只見高聳古舊的牆腰處刻有一個觸目驚心的血字。血跡尚未乾透,字跡潦草凌亂,不知道是什麼人,用了什麼辦法,居然能凌空刻在三四米高的地方。看見這個大大的「逃」字,我們所有人都驚呆了。胖子眼尖,指著血字下邊的標記說:「有箭頭,朝著南邊。」

  「走,去看看。」我心中充滿疑惑。從眼前的架勢看,這夥人早就到過古城,除了留在營地裡的人,更有一批先頭部隊已經深入內部做過調查,他們在地下遭遇了血光之災,死傷大半。牆上的血字多半是倖存者留下來,用以聯繫同夥的記號。但為何要用如此觸目驚心的方式,我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

  沿著箭頭指示的方向,我們再次越過崩塌的建築群,希望能找到生還者為我們解釋諸多謎題。我走著走著,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色特別眼熟,不禁放慢腳步,四下張望。

  「怎麼了,尿急?」胖子也跟著停下了腳步。

  「你沒覺得有點怪?」

  「什麼?」他警覺地縮起了脖子,「有東西?」

  Shirley楊和老揣見我們在說話,也湊了過來。我看他們神色緊張,只好含糊道:「沒事,繼續走。大家都注意點,這片地方發生過塌方,有很多死角。」

  「你別嚇唬我們啊!」胖子吐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的胸口,「一驚一乍的,死人都他媽的被你嚇活了。」

  「唉!這話可不能亂說。」老揣急忙摀住胖子的嘴,「忌諱還是要講的。不說這古城裡頭有多少孤魂野鬼,光咱們先前看見的那些橫死的人就夠玄乎了。」他說著忽然朝四周看了看,壓低聲線,用極小的聲音繼續說,「真鬧起來,咱們幾個吃不了兜著走!」

  胖子瞥了他一眼,不以為然道:「我怎麼沒看出來,你還信這一套?」

  「鬼神之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各路菩薩多打點,總不會錯。」老揣摸著自己的腿苦笑道,「就是不知道我自己做了鬼是個什麼模樣。」

  我見他開始感傷,急忙打斷了這個話題,便問Shirley楊南邊是什麼地方。她聳肩道:「壽衣上沒有提到外城,我猜可能是他們的臨時集合點。不過死了那麼多人,咱們做最壞打算吧。」

  等我們幾人翻過傾頹的泥土墩,高聳的崖壁赫然出現在距我們百十米處,前邊沒路了。我跳下廢墟,不禁被眼前的景象嚇出了冷汗:繞了一圈,我們再次回到了堆積無眼屍體的地方。

  「鬼打牆?」Shirley楊環視四周,舉起手電從那些屍體上慢慢掃過,「難道是他們作祟?」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此時再看那一雙雙空洞的眼窩,總覺得那些僵冷的屍體臉上帶有一絲詭異的笑意。老揣站在人群後邊,突然「哇」地大叫起來,連滾帶爬地衝著我衝了過來。我一把扯住了他。老揣臉色煞白,結結巴巴話也說不清,只知道緊緊地掐住我的手臂。

  「有人,有人抓我,我被抓了。」

  我再仔細一看,才發現老揣手上沾了血。他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向我們解釋說:「你們走得太快,我落後了一截。手電忽然開始閃。我以為沒電了,擰開蓋子,可突然眼前一黑,不知怎的就摔倒了。我肯定,肯定有人在背後搗鬼。」

  老揣的描述讓我心裡打起了邊鼓。我們四人心照不宣地掏出了武器。胖子焦急道:「還是快走吧,都到頭了,要是有活人早就跳出來了。」

  我問Shirley楊有沒有看法。她盯著地上的屍堆,搖頭說:「我總覺得這地方不乾淨,既然沒人,那還是走吧。」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離開血眼屍地,我自然也不願久留:「那咱們原路返回,省得夜長夢多。」說完我轉過身準備離開。不想就在我轉身的瞬間,一旁的胖子臉色大變,他展開兩手,對我喊道:「老胡,別動!」

  他這一嗓子充滿了殺氣,喝得我當場愣住了。緊接著Shirley楊也呼喊道:「快脫衣服,別轉身。」我雖然弄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但片刻不敢打等,急忙扯開外套想也不想狠狠地摔在地上。我衣服剛離身,他倆便飛快地衝上前來拉著我直往後扯。我莫名其妙地跟著他們連退了好幾步,險些摔在屍堆裡。

  等我回過神來,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向地上的那件外套,才發現衣服的肩背處不知何時多出了兩道血紅的掌印。看形狀與位置彷彿有人用手捏住了我的肩膀一樣。我這才明白他們剛才為何如此慌張,心中也不禁開始後怕。

  無法解釋的血手印使氣氛變得凝重起來。老揣原本就慌了神,這下更認定鬧鬼了。他強作鎮定,遠遠地繞開了地上的外套躥到我身邊問:「你沒事吧,有沒有什麼奇怪的感覺?」

  我左右摸了摸,身上並沒有異樣的感覺,倒是他們的神色讓我莫名心慌,覺得肩頭變得格外沉重,就像背著人一樣。我下意識地扭動手臂,安慰老揣說:「沒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上的。」

  「這哪是隨便能沾上了的!」他對Shirley楊說,「肯定撞上不乾淨的東西了,這些人說不定都是被纏上了。」

  胖子不信邪,走到外套跟前,用手電挑起來。我接過外套抖了抖,拿到大家面前。近距離下,兩隻巨大的血色手掌印更顯猙獰。我伸出自己的手比畫,發現血印上的指間骨節比平常人多出一截。

  這不是人手!

  恐怖的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其他人也很快覺察到其中的詭異之處,不自覺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正反打量。現在擺在我們眼前的路有兩條,一是留下繼續調查,把死人的事弄清楚;二是即刻進城,不再管這些詭異的破事。但血手印不會平白無故出現,是人是鬼,會不會對我們造成傷害,這些都成問題。我忽然意識到,眼前擺著現成的機會,可以驗證腦中荒謬的想法。

  「胖子,咱們去找屍體。」

  「什麼?」

  「請一位出來。如果真和血印子有關,屍體身上肯定會留線索。」

  胖子恍然大悟,捲起袖子口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胖爺爺也不信這個邪。老胡你說,咱搬哪位?」

  按照就近原則,我們選了一位躺在屍牆頂端的兄弟。我和胖子不得不踩過其他屍體,才將他搬了下來。

  「你們這是準備幹嗎?人都死了。」老揣撇過頭,不願再看死狀淒慘的屍體。

  我翻過屍體檢查他身上穿的衣物,並未發現任何異常,心裡鬆了一口氣:「看來他們的死和手印沒有直接關係。不管是人是鬼,反正我暫時沒痛沒癢。你們要是不放心,那就盯緊我,下手別留情。」我又對著屍體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位兄弟,咱們遠日無仇、近日無怨,剛才得罪了。干咱們這行的,也沒什麼好冤的。不求諸位保佑,但求別添亂。等我們出去之後,一定盡力周全,讓各位入土為安。」

  雖然暫時無法解釋血淋淋的手印從何而來,但至少證明這些盜墓賊的死與此無關。我招呼眾人離開此地。Shirley楊心有餘悸道:「我一直在想,留下訊息的人,會不會就在這些屍體當中。那個『逃』字也許不是記號,而是遺書。是為了警告後來的人而留下的。」

  「楊參謀,你這想法怎麼越來越嚇人了。話可不能亂說,咱們沒偷沒搶,一心為人民服務。正氣凜然,那些牛鬼蛇神可不敢近身。」胖子拜了拜四周的屍體,「眼不見為淨,咱們還有正事要做,快撤吧。」

  我和胖子的想法基本一致,既然沒有實質性的進展,不如抓緊時間進城,救老揣一家人的性命才是眼下一等一的正事。至於那個血手印,我只能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再不濟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四人一致決定離開此地。Shirley楊轉身帶路,我跟在後面,不經意間忽然發現,她的肩頭,不知何時也多了一雙血紅色的手印。

  我再一瞥,除了Shirley楊之外,胖子和老揣肩頭皆有同樣的記號。我們四人不知何時中了招,居然都沒有察覺。我跟在三人身後,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們。

  「老胡?」胖子扭頭看著我。我嚥下嗓子眼裡的話,大步追上去。不管血掌印代表了什麼,至少現在我們應該先離開屍堆,萬事等進了城再說。

  沿著來時的路,我們很快再次聚集在鎮庫城外。我帶著Shirley楊來到刻有銘文的城牆面前。

  「有幾個符號這一路反覆出現,你看看是不是精絕文。」

  Shirley楊凝望許久,翻出草圖本,指著一段從考古隊那裡抄來的文獻內容說:「這是一組帶有警告意味的文字。大致是說,外來者進入鎮庫必須付出代價,獻出光明。」她念完之後問我有什麼打算。

  「什麼意思?進城還得交過路費。他娘的怎麼不找人擺著凳子坐在門口收門票。」胖子搶了話頭,不屑道,「甭信這些屁話,真牛也不至於被埋在這麼個鬼地方。我看還是照老規矩,挖個盜洞進去得了。」

  「也好。總比爬上去現實,抄傢伙吧。」我卸下背包,再次盯著他們幾個人的肩頭,血紅色的手印還是那麼扎眼。我想了想,還是把事說了出來。

  老揣「呼啦」一下扯開衣服,看了也不看,奮力丟出老遠。Shirley楊和胖子不約而同地扭頭去看自己的肩背。

  「我操,虧你忍得住!」胖子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脫下衣服大罵晦氣。Shirley楊迅速地脫下了外套,她順手拿起胖子的外衣查看:「大小、模樣分毫不差,可就是有一點太奇怪了。」經她這麼一說,我也注意到掌印的特別之處,忙撿起老揣那件看了看。三件衣服一比,我立刻發現了其中的蹊蹺:這雙手沒有指紋。

  老揣問:「會不會是假的,有人躲在暗中,嚇唬咱們,說不定連血都是假的。」

  我說不會這麼簡單,費盡心機,鑽了四個人的空子,就為了嚇唬我們?那這人肯定閒得蛋疼。

  發現手印有假,我的心稍微安穩了一些。「既然都沒事,咱們先專心眼前。如果真有人在暗中搗鬼,遲早會露出馬腳。咱們以不變應萬變,做好心理準備就是。」

  說話的工夫,工兵鏟已經下了土。我選的位置偏南,從地圖上看離主城最近,順利打進去之後直通我們要去的廟堂。挖著挖著,地下忽然傳來清脆的撞擊聲。我停下手裡的活兒,蹲下身,用手撥開泥土,一隻鵝黃色的粗陶壇赫然出現在眼前。我抬頭準備喊他們過來看,就見老揣揮手喊道:「快來看,這地下有東西。」老揣下鏟的地方就我邊上,隔了不過三四米的距離。

  「挖出寶了?」胖子大步流星從另一頭奔了過來,他低頭看了看老揣刨出來的坑,隨即掉過頭對我喊道,「老胡,奇了!又是黃陶罈子。」

  從外表看,老揣找到的罈子與我在牆根下挖出來的是同一副模子。Shirley楊來回看了兩圈,斷言說我們找到的陶壇與營地裡找到的屬於同模同宗,一個窯裡出來的同胞胎。

  「這麼說,他們也打算挖進去。這牆根底下豈不是埋滿了人臉罐子?」老揣心有餘悸,「那我之前摸到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在地下埋了上千年,怎麼還會動?」

  「說那麼多廢話幹嗎,打開看看不就結了。」胖子與我合力抬出兩口鵝黃色的陶土人面壇,挨個兒擺在眾人腳下。三道清晰的人臉紋分佈在陶器週身,與我們在營地裡發現的不差分毫,果真如Shirley楊說的那樣,三隻罈子同宗同源。想著延綿千米的城牆腳下埋滿了大量紋有殘破人面的陶土器皿,我心中不禁打起了邊鼓,作為守護鎮庫城的第一道防線,人面陶到底代表著什麼,藏在陶器肚子裡的東西難道真如老揣形容的那樣,是活物?

  懷著忐忑的心情,我掏出了打火機和匕首,飛快地起開了封口木塞。眾人圍在我邊上,眼巴巴地瞪著它,恨不得一眼望穿壇底。我捲起衣袖,準備探手進去。老揣哆嗦道:「要不還是算了,反正……」

  不等他說完,我已經摸進了壇肚內部,器皿比我想像中要深一些,初探之下摸了一手沙泥,再往下使勁,並未摸到其他東西。我往回縮了半寸,又朝邊上摸去。老揣蹲在我身旁,兩手捏成一團,緊張地看著我。我說:「你別嚇唬我,老子現在連個屁都沒摸著呢。」他擦了擦額上的汗說:「安全第一,別洩氣,安全第一,你慢慢來。」

  摸著乾燥粗糙的泥沙,我有點後悔沒有戴手套,但眼下也沒工夫計較那些。我又往左邊移了幾下,忽然從指尖傳來針扎般的刺痛,我本能地抽搐了一下,隨即迅速地朝前方握去。激烈的跳動瞬間順著黏濕的觸覺傳遍了渾身每一處神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對胖子喊道:「準備口袋,抓到了!」

  他臉上露出狂喜,揪起那件踩在腳下的外衣,張開雙臂圈在陶器外圍。「來來來,我準備好了!」在他的督促聲中,我握緊了拳頭,準備將手中的東西從罈子裡移了出來。

  「活的,在動。」我也不知道罈子裡養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時隔千年還活蹦亂跳到處蹦躂。Shirley楊和老揣也跟著圍了過來。他們三人用胖子的外套把壇口塞了個水洩不通。我這才緩緩地抽出拳頭。那東西圓滑無比,與老揣形容的一模一樣,我不得不以左手捂在右拳上邊防止它逃脫。

  「快撒手,你流血了。」Shirley楊單手舉著電筒,光柱停在壇口微微地晃了幾下。她喊得莫名其妙。我險些鬆手,再仔細一看,果然有黏稠的血漿順著指縫緩緩滴落,可我並未受傷,感覺不到一點疼痛,搖頭說:「不是我的血。」

  胖子張大了嘴巴問:「你不會把它捏死了吧?」

  「不至於吧。」我稍微鬆開了手指,那東西不再跳動,彷彿一顆死珠。

  大家見了我臉上的表情,也猜到了七八分。老揣鬆了口氣,捂著胸口說:「死了也好,快看看是個啥玩意兒。」

  面對大家既失望又期盼的神情,我心中充滿了愧疚,覺得自己辜負了組織上的信任,特別是胖子。以我對這廝的瞭解,他八成打算抓個活的回去轉手兌現,狠敲一筆。我安慰他說:「好歹落了個全屍,跟那些乾屍粽子一個道理,照樣賣錢。」說著我張開了手掌,八雙眼睛齊刷刷地湊了過來,大傢伙都對埋在鎮庫城下的活物充滿了好奇。我自己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屏息凝視,不敢分半點神。

  昏黃的電筒光下,我手中的圓珠週身透著淡淡的青光,大小與乒乓球無異。胖子食指戳了一下,將它翻了個面。眾人瞬間大驚失色。看著那一圈圈熟悉的光暈,我瞬間意識到,這是一顆眼球,一顆屬於人類的眼球。

  就在眾人詫異的瞬間,球面上放大的瞳孔忽然緊縮起來,老揣嚇得大叫:「活的!活的!」毛骨悚然的景象讓我慌了神,想到握在自己手中的是一顆活動的眼球,整個右手開始變得不受控制,彷彿麻痺了一樣。眼球「嗖」的一下滾落在地,等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早就消失在漆黑的廢墟中了。

  超出常識的景象使得我們一干人陷入了瘋狂的臆想中,沒有人能說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心中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對刻在城牆上的警世銘文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感。堆砌在山腳下的屍體與深埋在城下的眼球形成鮮明的對比,或許真如鎮庫城留下的詛咒一樣,意圖闖入這座地下古城的人都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也許埋在罈子裡的眼睛正屬於那群野蠻的盜墓賊。如果那條警告傳達的消息屬實,我們四個人是否也會遭遇同樣的命運,成為古城中遊蕩的冤魂?想到這裡,背脊上的汗毛紛紛豎起,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其他幾個人也露出了恐懼神色,大氣都不敢喘。

  Shirley楊望著另外一尊陶器問:「要不要,再檢查一下?」

  老揣如臨大敵,死命地擋在她與陶器之間:「我的小姑奶奶,使不得啊!你剛才也看見了,邪門啊,碰不得。」

  「要不給它們埋回去得了,茲當咱們不知道唄。」胖子扛起罈子往土裡放。我讓他悠著點,別忙著下土。

  「咱們已經冒犯了,於情於理都不該送一隻空罈子回去,得塞點什麼進去。」

  「塞什麼?總不能挖了自己的眼睛賠它吧。」胖子摸著頭,四下掃了一圈,「我兜裡還有兩張糧票,要不,就當精神損失費,先墊著?」

  「你那兩張毛票子,還是算了。人家也不一定收。最好是古物,與鎮庫有關聯的最好。」

  經這一說,老揣忙從懷中掏出他的布兜:「胡先生,你看這枚古幣行不行?」

  我倒是忘了還有這一茬兒,喜道:「再好不過了。這枚古幣出自鎮庫,現在物歸原主,我們用它當買路錢,也算跟先人們套個近乎,比糧票靠譜兒。」

  「行了,只要它不挖我們的眼球,別說鎮庫幣,金條我也照埋。」胖子把那只完好的陶器原封不動地埋了回去。我們沿用老揣刨的坑洞挖了一條通完內城的盜洞。我安排他們三人先進了洞,自己則墊在隊伍後邊,安置那只放入鎮庫的人面陶。

  我在盜洞的入口處做了一個填土的小窩,抱著人面陶跳入盜洞,然後將它擱在臨時堆砌的凸台上。胖子不放心我單獨埋罈子,留在身後照應。我緩緩地移動身體,整個人進入盜洞,接著拉動頂在填土窩上的活扣,頭頂上的土立刻傾瀉而下,人面壇與盜洞入口瞬間被掩埋。我雙手合十,念叨說:「晚輩擅擾先輩安息之地,為的是救人救命,跟那些個豺狼賊子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求各位大人有大量,別跟咱們幾個計較。出去之後另造香火。」

  胖子推了我一把,讓我趕緊走。我跟著他滑入盜洞深處,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彷彿看到漆黑的洞口有一張殘缺不全的人臉正對著我們發笑。

  自盜洞出頭,環視內城,這裡的景象與外圍截然不同。城市內部的建築雖然多數崩塌瓦解,蓋上了歲月的風塵,但整體結構佈局皆瞭然於眾人眼前。風沙區的房屋以矮小通暢見稱,這裡的房屋前後通亮,沒有繁複的功能劃分,起臥一體。門臉和窗口的設計嚴格按照日照比例,門前埋有暗渠,屋後藏有溝井。眼前所見的一切都在無聲地為我們訴說著歷史的風貌,智慧堅韌的鎮庫人民早在千百年前就開始了與惡劣自然的博弈,即便在這片幾近荒廢的內城中,我們還是能感受到往日的繁榮與活力。

  我依靠在早就乾枯壞死的巨型胡楊木下查看地圖,第一處可疑點就在距離這片民居不遠的正南方,深居鎮庫城內腹。以我們目前掌握的比例尺計算,步行差不多得花上四十分鐘的時間才能抵達。經歷了外圍那一系列駭人聽聞的險遇之後,我們早已疲倦不堪。特別是身患奇症的老揣,他的臉色越來越差,眼下皮膚的紋理間透出一股反常的暗黃色,動作也比先前遲緩許多。我安排眾人在胡楊木下休息,將Shirley楊單獨拉到一旁向她咨詢這種凝血症的情況。

  我倆繞過胡楊木,故意避開了老揣。她坐在胡楊木下,細聲描述起她祖父與父親的病症特徵。

  「老揣現在的情況,撐不了多久了。他的血液在凝固,紅細胞已經造不出新血。這些帶著病毒的廢血會一遍一遍地在他身體裡循環,逐漸腐蝕健康的內臟器官。到了末期,他整個人就會變得僵硬無法動彈,無法與外界交流,與死人無異。可怕的是,他本身還會留有意識,繼續在黑暗的寂靜中獨自掙扎,直到心臟完全停止跳動。從這個階段到最後的死亡,才是最折磨人的地方。祖父為此感到恐懼,甚至沒有熬到最後,自己拔掉了針管。」

  Shirley楊回憶完那段童年往事,像沒事人一樣站起身拍去身上的沙塵。「休息過了,上路吧。老揣的時間不多了。」

  我和胖子攙扶著老揣,一行人繼續前進。這一次我明顯感覺到他的身體機能正在迅速衰退,整個人幾乎沒有力氣走路,大部分時間都是靠著我和胖子的拖動在無意識地抬腳。胖子頗為擔憂地看了我一眼。面對這樣的情況我深感無力,老揣隨身攜帶的藥夾早就空了,我們的背包裡只有消毒物品和一些固態葡萄糖,根本無法緩解他的病痛。老揣雖然尚存意識,但手腳關節已經開始發硬,走路搖擺不定,如果不是我和胖子一直在邊上扶著,恐怕早就無法自由行動了。

  出了胡楊林民居,我們來到一片開闊的溝壑地帶。胖子滿頭大汗,問我還有多遠。我眺望前方,祭廟的塔尖依舊小得像天邊的星星。Shirley楊說:「比預計得要慢很多,照這個速度,沒有一個鐘頭到不了祭廟。」此時老揣幾乎已經喪失了與我們對話的能力,他眼裡含著淚花,艱難地彎曲手指,嗓子裡支支吾吾地喊著我們的名字,示意我們將他留下。古城內有太多未知的領域,依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如果遇險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留下來無疑是送死。我撿來幾節枯死的胡楊木,拆開了防雨帳篷,迅速地裹了一個移動擔架。老揣明白了我們的意圖,掙扎著不願上擔架。胖子拖著他朝擔架上一丟:「別嘰嘰歪歪的,跟個娘們兒似的。哥兒幾個有的是力氣,你他媽的要是敢在半路上嚥氣,老子就讓你爛在這個鬼地方。」

  「走!」我掛上擔架,對Shirley楊說,「你只管帶路,能跑多快跑多快,我們跟得上。」Shirley楊撿起我和胖子遺落在地上的背包,大步邁向祭廟所在的方向。我們抬著擔架,鉚足了腳力,追在後邊一路小跑。我低著頭,沿著溝壑邊緣小心翼翼地前進,沒跑幾步就意識到這片溝壑縱橫的地形並非天然形成,而是後人刻意挖鑿的。深溝邊緣留有清晰筆直的挖鑿痕跡,橫縱每條壕溝之間大概有三四平方米的空間,填有類似蒙古包形狀的圓形土包,土包比地平面高出許多,目測有半米左右。它們有規律地被安置在溝壑地中,如同一座座無主的墳頭,靜靜地在地下沉睡了千百年。我無法推測這些土包在當時有何作用,到底是宗教祭祀儀式抑或日常生活中留下的某種痕跡。我艱難地扭頭,看了看身後的胖子。他正專心致志地抬著擔架,似乎尚未注意到我們身邊的土包。我暗自鬆了一口,這要是換了平時,他肯定早就舉著鐵鍬深入敵軍找明器去了。擔架上的老揣瞪大雙眼,不知道是不是血液塞堵的原因,身體已經開始蜷縮發硬,如果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根本分不清他是死是活。我甩了甩頭上的汗,叮囑自己不能分心,與其花力氣去猜測溝壑地中的秘密,不如加把勁兒。老揣一家的性命此刻全部寄托在我們幾個人肩上,由不得半點鬆懈。

  「老胡,幹嗎呢?前邊沒人了。」胖子忽然喊了一嗓子。我從沉思中驚醒,舉目四下,這才發現自己跟Shirley楊拉開了距離。她的身影在土丘間不斷晃動,和我們已經隔了五六道溝渠。我急忙抬著擔架追了上去,可不知為何,我跑得越快,眼前的身影越是飄忽。我心中著急,抬著老揣,幾乎腳不沾地地趕路。胖子早就在後邊喘上了,他呼喊道:「真是吃水的不知道挑水的苦,讓楊參謀等一等。快,快喘不上氣了。」

  我擱下擔架,高呼Shirley楊的名字。她從對面的土丘那頭探了個臉,似乎沒有看見我們,緊接著又消失在圓頂的土包之間。此時胖子已經汗流浹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願再動彈。我見不遠處就是祭廟,就對胖子說:「歇五分鐘,出了溝壑地基本就到了。我先去前邊喊Shirley楊,這地方到處都是一個鬼樣子,萬一走散了反而耽誤行程。」他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擺手讓我快去快回。

  我拿出匕首,順手在沿途的土包上標了記號,以免回來的時候迷路,然後朝著Shirley楊最後露臉的地方尋了過去。我一邊跑一邊喊她的名字,無奈內城太過空曠,聲音傳到半空中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我轉了好幾道橫溝,始終沒有找到Shirley楊的身影。我低頭又看了一眼自己刻在土包上的記號,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從我離開胖子他們開始到現在,我一路已經做了不下二十個記號,算算距離,早就超過了Shirley楊最後出現的地方。十幾分鐘過去了,難道她始終沒有回頭,沒有發現跟我們幾個走失了嗎?我急忙登上土包,站在高處瞭望,一望無際的溝壑地裡堆滿了半人高的球形土包,手電能照到的範圍內,視野被擋住了大半。我再次高呼Shirley楊的名字,卻始終沒有得到一絲回應。我有些慌神,但隨即想起入城前我們定過一份詳細的計劃應對走失。我掏出微縮地圖,急忙尋找最近的集合點,發現正是不遠處的祭廟。我稍微鬆了一口氣,決定先和胖子他們會合,把老揣抬進尖塔廟裡再說。依Shirley楊的身手,說不定已經在前邊等著我們了。

  我心裡有了主意,便跳下了土包,打算回去找人。就在我轉身之際,眼角忽然瞥到一抹血紅色的身影。我嚇得差點停止了呼吸,「唰」地回過頭去四下尋找。可周圍漆黑靜謐,剛才的人影就像我腦海中的幻覺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就近蹲在一處土包下,極力回憶自己剛才看到的人影,可他移動的速度實在太快,就像一塊血紅色的破抹布忽然從眼前飄過,根本來不及反應,更別提看清他的模樣。我舉起手電四下打量,始終無法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低頭去找土包上的路標,可這一低頭不要緊,我赫然看見一雙血紅的腳印,清晰地出現在我剛才所站的地方。這下我根本顧不上檢查,扭頭就跑,沿著事先刻好的標記一路狂奔,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古城,為什麼總有各種各樣的血印出現在我們周圍。是人,是鬼?他們想要表達什麼?黑暗中我被恐懼包圍著,根本沒有力氣去思考這些問題,一心想著擺脫這股揮之不去的陰霾。我一口氣躥出老遠,到後來已經顧不上去找土包上的記號了,全憑印象在逃。繞了一陣兒總算看見了掛在擔架上的探照燈。胖子蹲在老揣身邊,兩人都低著頭。

  「胖子!」我揮舞著手電跨過腳下的橫溝跑上前去,走近了才看見他倆都緊閉著雙眼,呈蜷縮的姿勢,一個蹲著一個躺著,不知道在搞什麼鬼。

  「胖子!」我又喊了一聲,這次離兩人更近了。胖子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微微抖了一下,手中緊握著手電,猛地睜開了眼睛。

  「操!你跑哪兒去了!」胖子說著跳了起來,他往前邁了小半步,隨即又把腳縮了回去,緊貼著擔架對我說,「你別過來,先看地上。」

  他臉色發白,臉頰上掛滿了汗珠子。我立刻停住了腳步,半彎下腰身,側過手電筒打量地面。這一照不要緊,一圈又一圈血紅色的腳印瞬間撲入眼眶。更可怕的是,這些腳印排列整齊規律,在擔架周圍繞成了密不透風的圈形,將那兩人包裹在重重鮮血染成的腳印中央。我急忙跳過眼前的溝壑來到他們身邊,湊到近處一看,血色的腳印更顯詭異,大大小小幾乎將擔架周圍的空地佔了個遍。胖子掀起外衣,擠了一地的汗。他指著地上的腳印對我說:「你走了沒多久,我就覺得不對勁,嗖嗖的陰風,直往脖子裡灌。我拉著他走了一段,操,還跟上來了。圍得到處都是,該罵的,該跪的,都試了。一點辦法沒有,怎麼辦?哥帶著個傷殘人士,不敢亂來啊!」我毫不猶豫地踩過那些腳印走到兩人身邊。胖子長舒了一口氣,邁開了長步,踩著那些腳印來回攆了好幾圈。

  「媽的,嚇唬你爺爺!」他氣急敗壞,又吐了幾口唾沫,這才喘勻了氣,「你怎麼一人回來了?Shirley楊哪兒去了?」

  「沒找到她,先把人抬進廟裡,救命要緊。」不知為何,見了他倆,我的心瞬間平靜了許多。雖然一時無法解釋眼前的景象,但大家平安無事比什麼都要重要。看著躺在擔架上的老揣,我又開始為Shirley楊憂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遭遇了和我們同樣的險境。胖子心有餘悸道:「先是手印,又是腳印,咱們是不是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了?我看老揣這模樣,懸了。」

  我檢查了一下老揣的情況,他渾身的肌肉僵硬,呼吸微弱,整個人已經陷入昏迷。胖子和我抬起擔架,馬不停蹄地趕往祭廟。我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回頭看上幾眼,生怕有什麼東西跟在我們身後。眼見祭廟頂端的尖塔離我們越來越近,肩頭的重擔忽然輕了許多。

  「你別老回頭看行不行,」胖子埋怨道,「搞得老子也跟著緊張,他媽的,你一路回了二十次頭,老子跟著回了四十次了,脖子都快扭斷了。」

  「好好好,我不看,你注意點,有事就喊。」

  「行行行,別廢話,趕緊走。」

  「小心駛得萬年船,別著了道。」

  「老胡!」

  「怎麼了,老子還說錯了嗎?」

  「老胡!」

  「你喊什麼喊,我說了不回頭,你還想怎麼樣。」

  「老胡!」

  「又怎麼了!」我忍不住扭過頭,只見胖子站在離我兩米開外的地方,正死死地盯著我。原本應該由胖子抬著的擔架那頭,空蕩蕩漂浮在半空中,捆著胡楊木的把手兩頭赫然留有一雙清晰的血手印。我嚇得幾乎鬆開雙手,整個人險些因為腿軟而跪倒在地。胖子咬牙道:「我動不了,有東西壓著。」

  說到此處,他掛在胸前的電筒忽然發出「絲絲」聲,就在我擱下擔架的瞬間,連同我掛在把手上的那只探照燈一同整個熄滅了。

  黑暗瞬間將我們包圍,胖子的呼喊聲戛然而止。四周除了死一般的寂靜之外別無他物。我試著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了兩步,險些踩進路邊的溝壑裡。想起周圍要人命的地形,我不敢再貿然前進。我沿著擔架的支骨向前摸索,可不管我怎麼喊,胖子始終沒有回應。想起他剛才說的話,我忽然意識到他也許被什麼東西控制住,無法呼救。這下我更加急躁,也顧不上眼前的地形,手腳並用,憑著記憶往他那邊跑了過去。可事與願違,我一腳邁空,整個人失去平衡,狠狠地摔進了路邊的土包坑裡。堅硬凸出的土包磕在背脊上,疼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有這麼一群不省心的牛鬼蛇神跟在我們身後陰魂不散,還不如在外邊的時候就把事情給解決了。現在倒好,一群人散的散,病的病,相互間連個照應都沒有。我擔心胖子的安危,忍著劇痛試圖從坑洞裡爬上去,可四下一片漆黑,我根本找不到土坑的邊緣,只好胡亂摸索,好不容易抓住了一處凸起的泥塊,我使勁按著它,翻身往地面上爬。人工開鑿的土溝內部修葺得光滑平整,我連踩了好幾下,一直找不到施力點,兩臂扒拉在土坑邊緣,下半身一直懸掛在半空中,十分尷尬。我想起身後還有一座該死的土包,立刻揚起腳跟,朝後猛蹬過去。這一下十分有效,藉著反作用力,我一下子跳了上去。還不等我站穩,一道刺眼的亮光從眼前射過。我本能地舉起手臂擋在眼前,短暫的失明之後,我終於看清了握著探照燈為我照明的人居然是老揣。

  他匍匐在地上,整個人呈弓字形,艱難地扭動著身軀,懷中抱著探照燈,兩眼露著眼白,看上去十分痛苦。我急忙接過探照燈,然後將他扶坐在一旁。老揣用彎曲變形的手指緊緊地扣在我的肩膀上。

  「他們就在這裡,我看見他們了,就在身邊。」他有如迴光返照,意識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他們是誰,你看見了什麼?」我反握住老揣,希望他能吐露更多線索,可惜他說完這句話之後隨即昏睡過去。我抬起探照燈,高聲呼喊胖子的名字,百十米的範圍內始終沒有發現他的身影。我沿著狹窄的小道找了一陣兒,終於在一處不起眼的拐角處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胖子。他的樣子十分奇怪,不知為何仰臥在土包上,四肢成「大」字形,腰腹高高隆起。我走上前,攀上土包,用力推了他一把。

  「胖子!胖子!」我見他沒有反應,只好使出絕招,照著他的臉「啪啪」連抽了兩記響亮的耳光。

  「誰他媽的敢動老子!」胖子猛坐起來,掄起胳膊,不問青紅皂白筆直地朝著我的面門招呼了過來,我哪敢硬吃他這一記老拳,縮起脖子兩手一架,勉強躲過了攻擊。

  「胖子,是我,老胡!」我高聲呼喝。胖子抖了個激靈,睜開雙眼,愣坐在土包上,迷迷糊糊地朝四周看了幾眼,似乎尚未睡醒,還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我連拍了他好幾下,問了他一大堆問題,胖子好不容易清醒過來。「怎麼回事,咱們不是在趕路嗎,這是哪兒?」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屁股底下的土包,不解地向我詢問事情的始末。我對此也是一知半解,推測說多半著了道,被什麼東西給迷住了。好在有老揣,不然哥兒幾個都得歇菜。

  胖子回憶說,他跟我一塊兒抬著擔架,本想停下來繫個鞋帶,哪曾想一低頭,就看見身後跟著一串血紅的腳印。慌神間,手中的擔架居然自己滑了出去。他眼睜睜地看著我一個人抬著擔架走出老遠,半天才喊出聲。等我注意到不對勁,回頭找他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已經動彈不得,像是背著一座五指山。

  「手電剛一滅,我連站都站不住了,被一股怪力拖著到了這裡,後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八成是暈了。」胖子說著將自己渾身上下摸了個遍,「老胡,你快看看,沒少什麼部件吧?」

  「得了吧,就你那模樣,送給人家估計也不會有人要。」

  「呸!你俊,你俊也沒見有哪個女鬼主動投懷送抱。」胖子恢復了往日的精神。他扭了扭腳腕,直接跳下了土包。我盯著眼前的土包,心中充滿了疑惑,為什麼總有東西跟在我們身後,如果真是惡鬼作祟,那我們幾個為何還活著,費盡力氣把我們引到這裡來到底懷有什麼目的?「凡事必有因,這地方太邪乎了。不管是腳印還是手印,它們的出現一定有原因。」我堅信這一切另有隱情,只是我們手頭的線索太少太亂,一時還理不出頭緒。

  「行了行了。刑偵工作以後再做,老揣的命都快沒了,你還想那些個鬼玩意兒幹嗎。」胖子揮動手電,四下掃視,「他人呢,在擔架那裡嗎?」

  我們回到了剛才失散的地方。胖子扶起老揣,又趁機探了他的鼻息,然後朝我點點頭,表示人還活著。

  「擔架斷了,瞧瞧還能修嗎?」

  我看了一眼斷裂的胡楊木:「修個屁,攔腰斷,繩子都在背包裡頭,Shirley楊拿著呢。」擔架是徹底不能用了,看來剩下的路只能由我們背著老揣繼續前進。

  我被不斷出現的問題攪得心神不寧,神差鬼使地朝先前摔落的橫溝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那一腳太過用力,土包頂部居然露出了一塊碗口大小的窟窿。

  「胖子,我把古跡給踩爛了。」我咋舌道,「回頭可不能告訴Shirley楊,她要是知道了非吵翻天不可。」

  「喲,開天窗了,這可是好綵頭。」胖子搓了搓手背,「讓胖爺試試手,不知道裡頭埋的是什麼寶貝。」

  「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著摸金。」我吃力地背起老揣,對胖子喊道,「別磨嘰,過來幫忙,Shirley楊還在前頭等著咱們呢。」

  「摸一下又不耽誤事,老子受了這麼多罪,怎麼著也得收點利息不是?」

  「行行行,你摸,你摸。要真是墳頭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咱們身上都沾著血呢,萬一起屍了,要你好看。」

  「我呸!」胖子白了我一眼,「淨挑晦氣的說,這橫豎上千個墳頭呢。真起屍了你胡司令也跑不了。」

  我實在拿他沒辦法,只好將匕首丟了過去,讓他小心查探土包內的情況。胖子單手握著匕首,一腳站在路邊,一腳踩在土包上,彎下腰將匕首慢慢地插進了頂端的窟窿裡。我原本就對這些圓形土包充滿了好奇,這次能有機會一探究竟,也忍不住伸長了脖子等待胖子探查的結果。

  「哎嘿,有了!」胖子喜道,「摸到了,還挺沉。老胡快來幫忙。」

  我一聽急忙跑上前,拉住了胖子的手臂。他興奮道:「是個布兜,裡面還包著東西。」

  「不管是什麼,先拿出來。你小心點。」

  胖子奮力提起右臂,整個人險些仰倒。我倆迫不及待地去看他摸出來的布兜。不想,他手中緊握著的卻是一隻無比熟悉的行軍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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