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次,聽說蒼松嶺上有古老的犬獵巖畫,至少是一千年前的。放鳥鷹逮獵物是鷹獵,放獵犬打圍是犬獵。狩獵巖畫在大興安嶺比較常見,但是保存完好的不多。我們決定過去看看,當天問明白路,帶了根打狼的棍子,徒步往蒼松嶺上走,走到林海深處,放眼一望,嶺上儘是插天的大樹。

  臭魚說:「最近沒幹別的,成天鑽老林子,可遭了老罪了!」

  之前我們遇到個放鳥鷹的獵戶,他告訴我們走到嶺上可以找到那片巖畫。嶺上嶺下不至於迷路,想不到嶺高林深,原以為天黑之前可以上去,但是天都黑了還沒走到,往前走已經看不見腳下了。

  臭魚他想照個亮,可是往包中一摸,心裡涼了半截,沒帶手電筒。

  我也沒帶手電筒,從背包裡找出前兩天買的一根雞爪麻花遞給臭魚。

  臭魚接到手中不明所以:「沒有手電筒,你給我根雞爪子麻花頂什麼用?」他一邊說,一邊掰下一股雞爪子麻花放到口中「嘎嘣嘎嘣」嚼了起來,轉眼吃完了一股,他又折下一股,說道:「前幾天買的麻花還沒吃完?你真別說,周記的雞爪子麻花打中原傳到關外一百來年,手藝還沒變樣,放了兩三天了,還是這麼酥脆!」

  我說:「誰讓你吃了?雞爪子麻花油性大,你拿打火機點上一股,足以照得見路,總好過摸著黑一頭撞到樹上。」

  臭魚點上一股麻花:「對了,崔老道當年也這麼幹過,手上有個火,倒不用擔心遇上野獸了,一根雞爪子麻花點得了多久?」

  我說:「蒼松嶺林海沒什麼猛獸,你一股接一股持續點燃,一根麻花可以照明走一里路,應該夠咱們走到嶺上了,前提是你別再吃了,不然再多幾根雞爪子麻花也架不住你這麼狠吃。」

  臭魚說:「天都黑透了,還往嶺上走?下去吃麻花能不能成?」

  我說:「已經走到這兒了,如果不上去看個究竟,那不是白折騰一趟?」

  說完話又往前走,突然從蒼松後邊出來一個年輕女子,在黑沉沉的山林中看上去冷冷冰冰,竟不似塵世間人。我和臭魚嚇了一跳,以為撞見女鬼了,看到對面亮起的手電筒,才知她是人不是鬼,沒聽說鬼走夜路還用得上手電筒。她對我和臭魚說:「你們不怕引發山火嗎?」臭魚說:「我們沒帶手電筒,天黑找不到路,迫不得已點了根麻花照明。」她說:「用麻花照亮?虧你們想得出,你們是什麼人?」我說:「你別光問我,我也問問你,你是什麼人?為何一個人在蒼松嶺亂走,不怕讓狼把你給叼了去?」

  我的話還沒問完,她好像聽到了什麼,忽然收起手電筒,低聲說:「快躲起來,別出聲!」

  我和臭魚還沒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就已經讓她拽到了蒼松之後,隨即聽到一串腳踏松枝枯葉的響動,我們瞪大了眼看過去,藉著松枝間隙處的月光,看見一頭巨犬人立而行。我和臭魚大吃一驚,險些叫出聲來。正待驚呼,卻已看出那是一個頭上頂了狗頭面具的人,如同跳大神兒的,手持招魂幡,在前一走一跳,身後又有十多個村民,抬了一口棺材。一行人走到嶺上,放下棺材,殺雞淋血。那個帶狗頭面具的人圍著棺材打轉,發出狼嗥般的怪叫,詭異無比。

  【2】

  過了一會兒,村民們又抬上棺材,往嶺下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沉沉的松林之中。

  我壯起膽子出來,看那個年輕女子可不像山中的獵戶,一問才知道,她叫籐明月,是位民俗學者,來蒼松嶺取材。剛好嶺下的屯子死了人,按當地風俗,入土之前要抬棺至此,祭祀山狗。傳說亡魂在去陰間的途中,會遇到惡狗擋路。以往窮人家的棺材板子薄,那還是好的,至少有口棺材,可還有很多人用不起棺材,只拿草蓆子捲上,刨個坑埋下去,不等半夜,早讓狗子扒出來趁熱吃了。因此,人們經常說「狗皮棺材」,用於形容人死之後逃不過填了狗肚子。久而久之,形成了入土前祭狗或打狗的風俗,如今已不多見,而且祭祀山狗一般是在半夜,不能有不相干的人在場。

  我心想她敢一個人到深山老林中來,膽子可夠大的。然而蒼松嶺祭祀山狗的迷信風俗,還有犬獵巖畫,不是我們找的犬戎古墳,又是白折騰一趟,只好同籐明月一道下山。我問她:「民俗是個什麼玩意兒?」

  籐明月說:「比如民間傳說,以及各種各樣的風俗禁忌。你們不是當地人,到嶺上做什麼?」

  我說:「原來這叫民俗?那咱是一路人,臭魚他可是民俗史上的活化石,一肚子民間傳說。」

  籐明月說:「還沒請教你怎麼稱呼?」

  我說:「我是另一塊活化石。」

  籐明月說:「好吧,兩位活化石,這支手電筒給你們,不說實話不要緊,可別在山中點火。」

  臭魚說:「我沒跟你胡吹,憑什麼許你來看祭山狗,卻不許我們來?沒有那個道理不是?不信你看這個……」他說著話,掏出金盒給籐明月看,「我們正在找這樣的狗,聽說蒼松嶺上有犬獵巖畫,這才不辭辛苦上來看個究竟……」

  籐明月用手電筒照在金盒上,似乎見到了讓她驚奇的東西,一時看得出了神。

  臭魚賣弄見識:「你當然沒見過,那熊頭虎軀的猛獸,是一種狗,我們上蒼松嶺,正是要找這樣的狗,可這裡全是一般的土狗獵狗,巖畫上也沒有這麼大的狗。」

  籐明月抬頭看了他一眼:「你說這是狗?」

  臭魚說:「古代犬戎你聽沒聽說過,是犬戎的狗。」

  我說:「反正是四條腿,頭部似熊,身子似虎,可以說是惡狗,也可以說是猛犬。」

  籐明月說:「不對,這是會飛的寶刀。」

  我和臭魚沒聽明白:「狗是寶刀?還會飛?以前說猛虎插翅是飛熊,可沒聽說狗也會飛。」

  籐明月說:「在東北的民間傳說中,習慣將熊頭虎軀的巨犬,比喻成會飛的寶刀。你們在蒼松嶺是找不到的,嶺上只有山狗。」

  我問籐明月:「為什麼說是會飛的寶刀?」

  籐明月說:「傳說中會飛的寶刀是巨獒,比犬可大得多了,一躥一躍,可以直上城頭,又稱之為狼獒,並非外形似狼,而是戎人用它們來抵擋狼群。」

  【3】

  我還想再問,但聽一聲呼哨,樹海中跑來兩個獵戶,看樣子是一對姐弟,各持鳥銃,還帶了一條獵狗。我和臭魚以為是那伙抬棺材的人來找麻煩,拔腿正要跑,籐明月說沒關係,姐弟二人是她請來帶路的獵戶,由於擔心她遇到狼,又不敢到嶺上看抬棺祭狗,只好在這兒等候。

  我們跟那姐弟二人下了蒼松嶺,回去的路上,我和臭魚聽籐明月說起,在清朝咸豐年間,鎮壓太平天國起義那會兒,城內處決人犯的法場上,常有巨獒出沒,往來城頭,如行平地,為禍不小,當時許多軍民見過。往近處說,1968年,西伯利亞出現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風雪,凍死了無數野獸。西伯利亞狼生性殘忍兇惡,雖然耐得住嚴寒,但在極端惡劣的氣候下,它們也找不到吃的東西。狼群少的有幾十頭,多的有上百頭,為了覓食避寒,大大小小數十個狼群合在一處,潮水一般穿越國境,湧進了北大荒,許多牧民和牛羊葬身狼口。那時隸屬北大荒屯墾二師的17號農場,孤立於原始森林與荒原之間,狂風暴雪中僅有四個人駐守,卻遭到上千條餓狼圍攻。

  屯墾二師17號農場的四個人,起初還想憑借地窩子和屯穀倉,使用步槍抵擋狼群。奈何風雪太大,嚴寒之下,槍栓都凍住了無法使用。多虧在原始森林之中,有很多牧民和獵戶丟棄的野狗,或許是出於狗忠於人的原始本性,近百條野狗同西伯利亞狼群展開了殊死較量,這才使17號農場的人得以活命,支撐到邊防騎兵趕來增援。

  據倖存者講述,原始森林中的野狗首領是一隻熊頭虎軀的猛獸。用關東山老獵人的話形容,那是「漠北巨獒」,專為對付狼群而生,因此也稱為「狼獒」。在東北來說,獒為巨犬,民間俗傳「三鷹出一鷂,九犬才出一獒」,但是關東九犬出一獒的獵獒,也不能同熊頭虎軀的狼獒相比。可以屠滅狼群的巨獒,連山裡歲數最大的老獵人,也只在民間傳說中聽到過,沒人相信17號農場四個倖存者的話。有人認為,巨獒只是身形龐大的野狗。隨後,牧民、兵團、獵戶、邊防軍全部接到緊急動員令,到處追剿穿越國境線的狼群。經此一役,西伯利亞狼群一蹶不振,再也成不了氣候,但是深山老林中的野狗同樣死傷慘重,近乎絕跡。

  總之1968年之後,再沒有人目擊過狼獒,原始森林越來越少,人是越來越多,應該是已經滅絕了。不過我和臭魚要找的東西,不是狼獒,而是古代的犬戎。我懇請籐明月如果有所發現,一定告訴我和臭魚,她也答應了。轉眼又過了兩個月,天氣越來越冷,籐明月來告訴我們,她打聽到大興安嶺老黑山下有一個「邊連堡屯」,以漁獵為生,過去那一帶打狍子的獵戶多,俗稱又叫「狍子屯」,遼軍征伐犬戎的古戰場,也是在大興安嶺的老黑山一帶,狍子屯住戶以達斡爾人為主,皆為遼軍後裔。

  【4】

  籐明月準備去狍子屯取材,尋找古老的犬戎傳說。我和臭魚聽出這是個機會,恍如撥雲見日,老黑山位於大興安嶺西北盡頭,一邊是原始森林,一邊是寒冷的西伯利亞荒原。我和臭魚之前幾次進山,都是往東北方的深山中走,卻忽略了連接荒原的老黑山。

  我對籐明月說:「你去老黑山能不能帶上我們倆?我曾祖在關外挖過棒槌,我也總去烏拉河口倒東西,那地方的風土我比你熟,全是深山老林,讓你自己去我可不放心。臭魚他也有用,他一身把式,一個能打七八個,沒有他不敢打的人,你帶上他不僅能防身,還能解悶兒,路上讓他給你耍個王八拳。即使你不帶我們,我們也是非去不可。」

  臭魚插口說:「你大爺的淨胡扯,你才耍王八拳!籐老師我跟你說,你不帶誰都成,必須要帶上我們倆,為什麼呢?你是有所不知,我大舅也是屯墾二師的老插,1968年去的北大荒,後來娶了當地的女人,落戶在狍子屯了。別處咱不敢說,到狍子屯可等於是到我家了,我帶你找我舅去!」

  說來也巧,臭魚是有個大舅,1968年去北大荒屯墾,留在大興安嶺沒回來,雖有書信往來,可是沒見過幾面,他大舅落戶的屯子,剛好是籐明月要去的狍子屯,我和臭魚知道他大舅住的狍子屯,住的全是達斡爾人,可不知道那是遼國後裔,要知道我們早去了。

  籐明月說:「我原本要找幾個助手,帶你們去狍子屯無妨,你們可得聽我的話。」

  我說:「我們全聽你的,誰讓你是老師呢,你願意管我叫老師,讓你聽我的也沒問題。」

  籐明月說:「好了,就這麼說定了,你們先去準備一下,三天之後出發。」

  我說:「北京這兩天都冷成這樣了,眼看就要下雪,老黑山狍子屯是個什麼去處?那可是邊荒苦寒之地,到這會兒豈止是冰凍三尺了,你不怕把手指頭給凍掉了?」

  臭魚說:「不錯,評書裡有講,古來征戰多在秋後時節。秋後草長,戰馬正肥,天氣不寒不暖,征夫容易披掛,咱們習武之人也願意秋後出門。」

  我說:「犯人砍頭也在秋後,你怎麼不去死呢?秋後可等得太久了,我看要去大興安嶺西邊的狍子屯,等到明年開了江再去為好。」

  籐明月說:「有山嶺阻擋寒風,白天沒你們想的那麼冷。」

  臭魚說:「那倒也是,咱們可以住到屯子裡,東北的屯子全是火炕,哪怕外邊天寒地凍,風雪交加,往火炕上邊一躺,老鄉包的餃子一吃,那叫一個舒服。」

  我說:「對,我再找倆村姑伺候伺候你,你當你是進村掃蕩的鬼子?你還知不知道你姓什麼?別忘了咱們這趟是幹什麼去的!」

  臭魚說:「我不就是這麼一說嗎,還不讓人說話了?你也別忘了,現如今你說了也不算,你這叫二奶奶拿鑰匙——當家不主事兒!」

  我說:「你管我主不主事兒?你做得不對我非說你不可,放著餃子不包——我玩這個勁兒!」

  【5】

  當天說定了行程,我和臭魚先回去收拾行裝,準備在三天之後會合籐明月,一同前往老黑山狍子屯。說是盡量做好準備,但有很多情況意想不到,過於謹慎也沒好處。到了出發的那一天,我們在火車站會合。為了御寒,三個人都帶了擋風雪的大衣,上邊帶帽兜子,腳穿大頭氈鞋。有了這一身行頭,就能夠扛得住大興安嶺零下二十幾度的嚴寒。臭魚給他大舅捎了很多東西,兩個大背包塞得滿滿噹噹的。

  列車在寒風中北上,臥鋪車廂坐到呼盟,再轉乘運木料的小火車,後面一百多里沒有鐵路,還要換狗拉爬犁。

  一路之上,我想到漠北巨獒無比凶殘,有人說滅絕已久,也有人說1968年還在深山老林中見過。我們到大興安嶺的老黑山去找那座古墳,萬一遇上巨獒,那可不是好惹的!聽說漠北巨獒中的漠北二字,是指蒙古高原以北,古代稱為北海的貝加爾湖,狼獒的古老血統起源於此,耐得住嚴寒,乃是凶悍無比的猛獸。我打算以當地傳說為線索,找到犬戎古墳,據說古墳是個大樹洞,裡邊還種有仙樹,兩條巨獒守在樹下。犬戎敗於遼軍,余族全部躲進了這座古墳,戎人祖先打進中原掠走的周代寶鼎也在裡邊。無法想像多大的一個去處,才容得下這麼多東西。征伐犬戎的二十萬遼軍,找遍了深山老林,始終沒找到戎人古墳。不過我在途中擔心的,倒不是找不找得到犬戎古墳,而是赤手空拳,萬一在原始森林中遇到巨獒,又該如何是好?

  臭魚說:「狗有什麼好怕的,挑水胡同的黑狗厲害不厲害?還不是讓我一棍子打成了爛菜瓜?」

  我說:「去了勢的惡狗,豈能與深山老林中的巨獒相比?」

  臭魚說:「等到了狍子屯,問屯子裡的人借一桿鳥銃,還可順便打幾隻山雞和兔子過過槍癮。」

  我說:「屯子裡用來打山雞的老桿兒炮,可還不如燒火棍子好使。」

  籐明月說:「傳說中的狼獒絕跡已久,1968年之後就沒人再見過,你得多走運才會撞上狼獒?」

  我說:「撞上狼獒可不是走運,那叫倒霉,我可提前告訴你,我是走運趕不上,倒霉落不下。」

  籐明月說:「你的話也有道理,咱們遇到狼獒的可能性雖然很小,卻不是完全沒有,謹慎一些總不會錯。」

  臭魚說:「有這麼一句話『狼是銅頭鐵腿麻稈兒腰』,狼頭很硬,挨上幾棍子都不在乎,狼腿也結實,可是狼怕打腰,你往狼腰上來一棍子,一下能把狼腰給打塌了。巨獒再厲害,它是不是也該有一怕?」

  我說:「你這話我同意,可是誰知道巨獒怕什麼?」

  籐明月說:「狼獒應該同犬類一樣,害怕突如其來的光亮和聲響。」

  臭魚說:「那還不容易,狍子屯有鳥銃則還罷了,沒有鳥銃也可以備兩捆二踢腳麻雷子,遇上狼獒扔一個,足夠將它嚇跑了。」

  我一想不錯,古時傳說中的狼獒凶殘可怕,是因為以前沒有鳥銃,如果我們帶上兩捆麻雷子土炮仗,再多找幾根能當火把的松枝,大可不必為了是否遇上狼獒而擔驚受怕。

  1968年,北大荒屯墾兵團的人還目睹過漠北巨獒,那也是最後一次有人見到,其餘的巨獒已經在千百年前,同犬戎人一起消失在了林海深處。我們頂風冒雪,前往大興安嶺老黑山下的狍子屯,尋找有關犬戎的傳說。到這地方一看,草木連天,白雪皚皚,屯子中走出來幾十個全身魚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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