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灰五感敏銳過人,他察覺身後石壁上有些東西在舔屍油,沒敢打草驚蛇,故意放慢腳步,猛然回過身去,手中所持的撞針步槍,也同時隨著頭頂礦燈的光束指向峭壁。不過司馬灰動作雖快,趴在壁上那東西的速度卻更加快上三分,它似乎極其懼光,發覺礦燈撥轉,便「嗖」地一下縮進了巖縫中。

等司馬灰轉過頭來,身後石壁上早已是空空蕩蕩,他正想跟上去看個究竟,忽有一道亮光從半空中落下,那些死亡壁畫般的殘留痕跡,都被映得一片慘白。司馬灰隨即察覺到這是高處有閃光出現,可大沙坂下的地谷裡終年不見天日,怎麼會突然有發光物質出現?還不等他抬頭觀瞧,猛聽高處一陣轟響,在這峭壁對峙的狹窄空間裡顯得格外沉悶。那聲音自上而下傳導過來,也不知被放大了多少倍數,聽在耳中無異於天崩地裂,就如同「一風撼折千根竹,十萬軍聲半夜潮」。

宋地球等人也聽到動靜,同時抬頭仰望,就見高處爍亮如晝,一線紅雲壓頂鋪來,幾道幽藍色的光焰從中掠過,宛似火蛇在峭壁間突躥,灼熱的氣浪轉瞬間就已直衝到谷底,幾乎將他們貫倒在地。眾人眼不能睜,口不能言,急忙埋下身子低頭躲避。

司馬灰趴在地上仍覺酷熱難擋,整個身子彷彿都要被熱流熔化掉了,但心中卻保持著幾分清醒。知道這是有人引燃了高處的巖硝礦脈。蘊藏在山體土層中的巖硝,遠比氣態衰變物質的燃點要高出許多,不遇明火或炸藥,絕不會輕易產生自燃現象。

如今這情況足以證明穆營長的推測,果然有某些敵特分子躲在暗處,妄圖干擾破壞「羅布泊望遠鏡」探測行動,現在我明敵暗,實是難以防範。

在幾百米高處發生的礦脈炸燃,持續了大約十幾秒鐘,待到熊熊烈焰消退,地谷半空只剩濃煙翻滾,眾人都被嗆得連聲咳嗽,掙紮著爬起身來,心中兀自砰砰直跳,都不禁暗道一聲:「好險!」要不是此刻置身於地谷最深處,非得被活活燒成一堆焦炭不可,說不定連灰燼都留不下。」

驚魂尚未平定。周圍又有許多細碎的沙土相繼落下,穆營長心底生寒,沙著嗓子叫道:「死球了,這土山要塌窯了!」

巖硝稍作加工就可以用於製作黑火藥,它在山體中裸露出來的礦脈被引燃,雖然產生不了持續有效的爆炸力,卻足以破壞大沙坂下脆弱的土殼。這情形就像在面口袋子底下捅了個窟窿,立刻有大量浮沙隨著坍塌的土層掉落下來。巖壁間沙障蔽空,塵霧壓頂。

穆營長見狀況危險,忙招呼眾人:「快跑!」他看通訊班長劉江河驚得呆了,腿底下跟灌了鉛似的半天邁不出步子。厲聲喝罵:「你他娘咋球搞的!」但是流沙形成的瀑布湧向谷底,淹沒了一切聲響,任憑他竭力叫喊,卻是誰也聽不到半個字。

穆營長只好上前猛推劉江河,誰知卻被一塊飛墜下來的巨岩擊中,他頭上雖戴著柳條帽,卻仍被砸的血肉模糊,身子一栽,跪倒在了沙塵之中,轉眼間就被流沙埋住了大半截。

司馬灰在旁邊正好瞧前穆營長遇難的慘烈一幕。而劉江河畢竟年輕,腦子裡邊早已懵了。顧不得自己也要被流沙埋沒,還想徒手從沙子中挖出穆營長,奈何沙礫粗糙,他發瘋似的只刨了幾下,十個手指就磨禿了皮肉,血淋淋的露出了白骨。

司馬灰心頭一沉,知道穆營長被蹋落的沙石連砸帶埋,此刻已然無倖,而且流沙下落之勢洶湧勁急,再也來不及去挖屍體,就探臂膀揪住劉江河的後衣領,拖死狗般硬拽著他,緊貼著峭壁往前奔逃。他們剛穿過一片流沙帷幕,就看宋地球也因躲閃不及被流沙蓋住,虧了埋得不深,才被羅大舌頭和勝香鄰兩個捨命搶出。

眾人借助地谷兩側的巖根凹隙,避開落下的流沙碎石,在塵霧瀰漫中摸索著逃出不知多遠,但聽沙石滾落之聲漸漸止歇,司馬灰這才敢停下腳步,抹去風鏡上佈滿的塵土,用礦燈去照視身後的情況,發現山體崩塌的大量沙石,早將鑽探分隊遇難的那一段地谷,填埋得嚴嚴實實。

其餘幾人也各自坐倒,喘作一團,司馬灰看附近地勢開闊,還算安全,就扶起宋地球檢視傷情,見其頭部破了個大洞,失血甚多,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

勝香鄰忙打開急救包,敷過了藥,又為宋地球纏上繃帶裹住傷口。她只是跟隨測繪分隊在野外工作時,學過一些簡易的救護措施,判斷不出宋地球究竟有沒有生命危險,但明眼人看這情形也知道不容樂觀。

司馬灰看通訊班長劉江河兩眼通紅,嗚嗚抽泣不止,便知道是穆營長的死對他打擊太大。司馬灰雖比劉江河大不過一二歲,卻目睹過無數死亡,知道這種情緒如果得不到釋放,遲早能把一個人折磨瘋了,就厲聲對他說道:「你他媽也參軍那麼多年了,好歹還是個班長,穆營長是被潛伏在地谷中的特務害死的,你不準備著替他報仇,卻跟個婆娘似的哭天抹淚,你還活個什麼勁?趁早自己撒泡尿把自己浸死算了。」

勝香鄰聽不下去了,她秀眉緊蹙,站起身來問司馬灰:「穆營長剛剛犧牲不久,誰的心裡能不難過?你何必非要說這些刀子似的狠話,句句戳人肺腑?」

羅大舌頭替司馬灰辨解道:「香鄰這就是你不懂了,當初在緬甸參加世界革命的時候,《格瓦拉日記》我們人手一本,那裡邊寫得清楚——仇恨是戰鬥中至關重要的因素。刻骨的仇恨可以使人超越生理極限,變成一個有效率的、暴力的、有選擇性的、冷血的殺戮機器。」

勝香鄰雖不理解這些道理,但她發現司馬灰的話似乎起到了某些作用,通訊班長劉江河漸漸止住了悲聲,也就不再多提這個話頭,轉問司馬灰:「宋教授出事前曾囑咐過,由你接替指揮,你現在有什麼計劃?」

司馬灰直言道:「凡是力量所及,我自當竭力而為,辦不到的,我也不敢勉強。先前聽老宋說羅布泊洞道裡有部蘇聯電台,如今咱們的光學無線電受損,需要找到蘇制電台拆下零部件才能修複而且退路斷絕,與外界失去了聯絡,攜帶的乾糧雖然還可維持幾天,水壺卻是快見底了。照我看只能徒步穿越地谷的主體區域。找到古樓蘭黑門遺址裡的暗河,再去羅布泊望遠鏡下的極淵中,搜索蘇聯人留在地底的電台,不過那無底洞般的極淵裡尋找那支失蹤的聯合考察隊,簡直如同是大海撈針,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談不上制定計劃,一條道走到黑也就是了。但老宋的傷勢比較嚴重。不管探險隊能否抵達羅布泊望遠鏡,都未必能夠保住他的性命。最後結果如何,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羅大舌頭也很替宋地球著急,可什麼話到了他這張嘴裡,都不免要橫著出來:「司馬灰你這也能叫計劃?你以為不管有沒有條件。只要放一把火燒起來就行了?這純屬冒險投機主義和拚命主義嘛。宋地球這禿腦門子也真是的,找誰接替指揮不好,非要找司馬灰,論思想覺悟和紀律作風,我羅大舌頭都比他這個民兵土八路強多了,怎麼就不找我呢?司馬灰這小子不過就是一個典型的盲動主義者,他在緬甸野人山取得偶然性成功之後,非但不認真總結教訓,還到處去盲目推銷經驗。我看咱們這支隊伍落到他手裡。早晚是小寡婦燒靈牌,一了百了啦。」

勝香鄰並不習慣他們這種說話方式,不禁十分生氣地說:「宋教授這麼看重你們兩人,你們卻從不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司馬灰你剛才還好意思厚著臉皮教訓別人,卻不知忘恩負義,也不是大丈夫所為。」

司馬灰知道勝香鄰根本不信任自己,地谷中的環境十分險惡,團隊內部成員的相互信任,是重中之重。於是他耐下性子,對勝香鄰解釋說:「我司馬灰活了二十來年,經歷過的事情也不算少了,可回想起來,無非隨波逐流而已。我父母都在文革初期被打成了右派,我十幾歲開始就沒學上了,不得不在郊區拾荒為生,然後又跟別人跑到緬甸去參加人民軍遊擊隊,緬共潰散後逃回中國,照樣是無以為業,只能靠吃鐵道度日,再不然就是被送到北大荒去開大田。我那時候真的相信『命運』,我的命就是個社會渣子,因為我生活在這個階層中,到死都掙脫不開,真是活也活不痛快,死也死不明白。後來承蒙宋地球收留教誨,才不至於繼續跟著火車運送生豬,這份恩德我從不敢忘。問題是我現在捶胸跺足連哭帶嚎,就能把他哭得傷勢好轉了嗎?我看這地谷中危機暗伏,咱們身處險境,還是應該設法克制自己的情緒,盡量保持鎮定,少做些沒意義的事才對。」

勝香鄰見司馬灰說得在理,神色間又顯得很是真摯,也就相信他了,甚至還對先前錯怪之處心懷歉意。

卻不知司馬灰是個極會說話的人,剛才所講的內容雖然俱是實情,唯獨對他和羅大舌頭投奔宋地球的真正動機一字不提,那些情況說出來反倒不妙。他看眾人得脫大難之後,情緒逐步穩定下來,就說了先前在死亡壁畫處發現的怪事,看來地谷中危險極多、敵情複雜。咱們這幾個人裡,只有穆營長具備反特經驗,他的犧牲是咱們的重大損失,另外宋地球也因傷勢過重昏迷不醒,無法再指導探險隊行動。所以眼下只能在沒有條件的情況下創造條件,大夥必須加倍保持警惕,密切注意周圍的一切動靜,千萬不要落單。

司馬灰說完,就找了根從山頂崩落下的枯木樁子,拿刀子削成鵝蛋粗細的木桿,又利用身邊攜帶的長繩,綁製成一副擔架,與羅大舌頭、劉江河三人,輪流抬著宋地球,勝香鄰則替他們打著礦燈照路。

一行人以指北針參照方位,經過坍塌的地谷邊緣,進入了黑門峽谷的主體區域,這條地下大峽谷,存在著令人震驚的歷史,它的盡頭曾是古樓蘭開國先王「安歸摩拿」沉屍埋骨之所,同時也是一座巨大的人間寶庫,隱匿在大沙坂地下近千米深的峭壁間,默默見證了兩千年的滄桑輪迴。

早在鄯善王朝消亡之前,這裡一直是樓蘭人朝聖膜拜之地,而清末至民國這段歲月裡,無數尋寶者和探險家,乃至烏合之眾的土匪、馬賊,都不惜冒著生命危險,穿越大漠戈壁,前來尋找「黑門」中的奇珍異寶。可至今沒人知曉「黑門」後究竟是怎樣的世界,它就如同惡魔張開的大嘴,使那些前赴後繼的掘藏者有來無回。

司馬灰等人走了許久,才行到峽谷深處,這裡的地勢更為開闊,幹涸的古老河床兩側,鋪滿了黃沙,沿途不時能看到一具具屍骸,有些是零亂的枯骨,有些則已化為幹屍,幾乎都是前來尋寶掘藏的土賊,也許只有這些屍骨自己清楚,為什麼會倒斃在這條瞻仰奇跡的道路上。

正當眾人的視線厭倦了枯燥的沙礫,腳步也因疲憊而變得沉重,忽見一道峭壁陡然拔起,從中分開一條似被刀辟斧削的險要通道,直上直下的深入地底,通道的長度將近兩千米,是唯一可以抵達「黑門」的路徑,巖壁間冰冷生硬的壓迫感,使人覺得呼吸艱難。

幽深的通道盡頭處豁然開朗,在高不可測的巖壁上,嵌著一座宏偉的穹廬形三重巨門,它孤獨地矗立在蒼涼與寂靜之中,彷彿通往一個永遠不可能到達的地方,整體建築沒有使用到一磚一瓦,完全是根據天然地勢洞穿山牆為門。

探險隊停下腳步,利用礦燈照射,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觀測開鑿在紅色沙巖峭壁上的龐大建築,只覺到站在門前的自身小如鼠蟻,幾乎與這座「黑門」不成比例,不可避免地產生出一種朝聖般的誠惶誠恐。

司馬灰見周圍並無異狀,便將礦燈光束投向石門內部,猛然發現十餘步開外坐著一個人,燈光恰好照在那人的臉部。司馬灰心頭頓時一陣悚慄,因為他見到了一個早該死去的人,既已投到那森羅殿枉死城中的,何曾有過退回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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