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徐雅玲

      


炎熱的天氣能在教室裡上課反而是種幸福,因為教室有冷氣。
下課鐘響後,我還多待了幾分鐘才依依不捨離開難得的涼爽。
剛走出教室,看見Jenny跟班上幾個同學聊天,我很驚訝。
頓了頓後,我朝她笑了笑、點個頭、揮揮手,便轉身離去。


「喂。」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那個……」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手指著鼻子。
「對呀。我找你。」她笑了笑,「你的名字很難記。」
『喔。』我簡單應了一聲。
她向班上同學說聲Bye-bye,便走向我。


「看到我不開心嗎?」她問。
『不。』我說,『我只是驚訝而已。』
「你好像不喜歡被打擾,我乾脆幫你取個英文名字,就叫Jack。」
『Jack跟不喜歡被打擾有關嗎?』
「有呀。」她說,「如果你叫Jack,就不太會有人跟你打招呼。」
『為什麼?』
「因為Hijack是搶劫、劫機的意思。如果跟人家打招呼說:Hi,Jack,
 人家會以為要搶劫。」


『是嗎?』
「是呀。」她點點頭,「在美國,很多飛機上都嚴禁跟Jack打招呼。
 因為只要跟Jack打招呼,就會引起驚慌。所以在美國不喜歡被打擾
 的人都會叫Jack,這也是為什麼叫Jack的人那麼多的原因。」
『妳是說真的嗎?』
「你說呢?」她大大的眼睛眨啊眨的,眼神盡是笑意。
我真的覺得這女孩古靈精怪。


『原來妳是來這裡幫我取英文名字的。』
「當然不是呀。我是來問你們想不想跟中文一辦舞會。」
『當然想。』我很納悶,『可是中文一有時間嗎?』
「中文一的聯誼活動確實很多,但都是在假日。你只要挑個非假日的
 晚上辦舞會就可以了。」
『為什麼是舞會?』
「大家都覺得中文系女孩很有氣質,於是聯誼都是知性之旅之類的,
 根本沒有人找她們辦舞會。所以她們想辦場舞會換換口味。」


『最後一個問題。』我問:『為什麼找我們?』
「因為你們班不錯呀。」她說,「我跟中文一公關很熟,她說她們班
 想辦舞會,我第一個就想到你們。」
『那真是太感謝了。』
「不過形式上還是要你主動過去邀請她們才行。」
『嗯。』我點個頭,『我知道。』


「唉。」她突然嘆口氣。
『怎麼了?』
「大熱天跑了一段路來這裡,結果連杯水也沒有,真是令人感傷。」
她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現在擦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淚水不會流到額頭上。』我笑了笑,『抱歉,我請妳喝杯飲料。』
我到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冷飲,跟她走出系館找了陰涼的角落坐下。


我們靜靜喝著冷飲,沒有交談,只有偶爾微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
「Hi。」她停頓三秒後,說:「Jack。」
我先是楞了楞,隨即笑了起來,她也跟著笑,我們才算打破沉默。
『妳們班不想辦舞會嗎?』笑聲停止後,我問:『可以找我們啊。』
「當然想。」她說,「但是不行。」
『為什麼?』


「你說過的,不能因為私人因素而影響系上的活動,不是嗎?」
『妳有什麼私人因素?』
「我喜歡你呀。」她說,「但我不能因為喜歡你就跟你們班辦舞會。」
我瞬間臉紅耳赤,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我待會還有課。」她站起身,笑了笑,「先走了,Bye-bye。」
我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連Bye-bye也沒說。
果然是在美國出生的人,表達情感這麼直接乾脆。
也許她是開玩笑,也許她所說的喜歡只是單純的喜歡,沒特別涵義。


Jenny的背影才剛消失,我立刻想起梔子花女孩。
而且就像生日那天莫名其妙覺得楊玉萱與梔子花女孩很相像那樣,
我竟然也覺得Jenny和梔子花女孩共同擁有某種特質。
或許混血是個因素,但梔子花和向日葵根本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花,
我為什麼會有Jenny和梔子花女孩很相像的錯覺?
這實在太詭異了。


梔子花女孩現在很可能在上課,但我按捺不住想聽她聲音的衝動。
『請問李清蓮在嗎?』電話撥通後,我說。
「你是她的同學?親人?還是朋友?」
『算朋友吧。』
「普通朋友?還是男朋友?」
『普通朋友。』
「就是只有純粹友情的普通朋友?」
『嗯。』


「你覺得異性之間有純粹的友情嗎?」
『嗯……』我想了一下,『應該有吧。』
「異性之間或許有純粹的友情。可是所謂的純粹友情,也許只是情感
 濃度不足以成為愛情的友情;或是不想成為愛情的友情;或是不應
 成為愛情的友情;或是對方不接受愛情所以退而求其次談友情。」
電話那頭問:「這四種狀況,你是屬於哪一種?」


『第一種吧。』我說,『情感濃度不足以成為愛情的友情。』
「也就是說,如果哪天情感濃度夠了,你會想發展成愛情?」
『呃……』我不想回答這問題,『李清蓮在嗎?』
「先回答問題。」
『應該是吧。』我有些無奈,『李清蓮到底在不在?』
「如果她在,我還需要跟你說這麼多嗎?」
『這……』
「Bye-bye。」電話掛了。


剛剛的聲音聽起來跟上次的一樣,應該是她寢室裡的大三學姐。
如果我每次打電話給李白,都得過她學姐這關,那實在太傷腦筋了。
梔子花女孩啊,看來我們雖然重逢了,但應該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隔天我去找中文一的活動公關,下課鐘響後,她是最後走出教室的人。
但這不是因為她像我一樣眷戀教室的涼爽,而是因為她走路真的很慢。
她知道我的來意,所以我沒多費唇舌,只說時間訂在星期四晚上七點,
舞會場地我會找,其他雜事也一併交給小的我來處理就好。
「有勞您費心了。」她說。


這女孩雖然無法讓我用可愛、甜美、漂亮、清秀、標緻來形容,
但還算長得不錯,氣質也很好,尤其是背影真的很殺。
不過對我這種理工科學生而言,只要女孩身材瘦高、留一頭長直髮,
大概就可以稱之為有氣質。


像這樣的小型舞會,男生人數最好略多於女生,至少得相同。
如果男生比女生少,代表每支舞一定會有女生被晾著,那就不好了。
舞會前我也再三交代班上同學,如果有女生坐著,一定要上前邀舞。
所以舞會中如果有女生坐著,只代表她暫時不想跳,而不是沒人邀。


按照慣例,男女雙方的公關會跳第一支舞,算是開舞。
這場舞會的第一支舞是快舞,我向前邀約,她緩緩站起身。
第一支舞只有我和她跳,坦白說我有點緊張,也有壓力。
沒想到她平時動作慢,連跳舞也跟著慢,像是用慢動作在跳快舞。
原本一拍該轉180度,但她兩拍只能轉90度。
好不容易把舞跳完,我已滿身大汗,而且被她影響,我走路也變慢了。


第二首舞曲響起,班上同學紛紛起身邀舞,這算是好的開始。
前後有三個同學向中文一公關邀舞,但都被打槍,看來她似乎想休息。
我站在場邊留意是否有女孩被冷落,也觀察場上的氣氛。
幾支舞過去了,狀況都還OK,我總算可以放心了。
看了看四周,瞥見中文一公關站在角落窗戶旁,便向她走去。


「幫我好嗎?」她看我走近,便說:「窗戶我打不開。」
『這是氣密窗,比較難開。』我問:『妳開窗做什麼?』
「我要開窗,讓夜進來。」
『夜?』
「夜在外面很孤單。」她說,「這裡很熱鬧,我想開窗讓他進來。」
『妳是認真的嗎?』
「請你幫我。」她看著我,表情很正經。
按捺住滿肚子疑惑,我用點力,打開了氣密窗。


「這裡氣氛真好。」她說,「不是嗎?」
『嗯。』我點點頭。
「所有人都開心的跳著舞,我們也加入吧。」
『好啊。』
「對不起,我不是跟你說話。」她看了我一眼,「我在跟夜說話。」
『啊?』我無法置信,楞楞地看著她。
「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


『不。』我很想說是,但還是禮貌性的回答不。
「我比較多愁善感,讓你見笑了。」她說,「我真的覺得夜很孤單,
 該陪他說說話。」
『妳請繼續。』我說,『不過夜既然進來了,是否該把窗戶關上?』
「為什麼?」
『這裡音樂很大聲,開窗可能會吵到星星、月亮和路燈之類的。』
「好吧。」她微微一笑,「那記得舞會結束後,要再把窗戶打開哦。」
『嗯。』我點個頭,然後把窗戶關緊,以免鄰居抗議。


整場舞會除了第一支舞外,她很少接受邀舞,通常是靜靜坐著。
但有支慢舞她竟然獨自一人下場跳,班上同學都看傻了。
我猜這應該是她想陪夜跳舞的緣故吧。
舞會結束後,我再去把氣密窗打開,好讓夜能離去。
「夜想跟你說聲謝謝。」她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說不客氣。


送走中文系女孩後,我立刻撥電話找梔子花女孩。
『請問李清蓮在嗎?』
「你就是那個目前是普通朋友,但有朝一日想跟她發展成愛情的人?」
『是。』我在心裡嘆口氣,又是那個學姐。
「你跟她有進展嗎?」
『妳只要不接電話,或許就會有進展。』
她竟然笑了,而且笑得很大聲,笑聲透過話筒傳來,有些刺耳。
我覺得這女孩可能有病。


『那麼李清蓮在嗎?』她停止笑聲後,我再問一次。
「你猜。」
『我猜她應該不在吧。』
「你猜對了。Bye-bye。」她掛上電話。
看來我今晚大概會跟夜一樣孤單。


隔天下完課,走出教室時,又看見Jenny。
「Hi。」停頓三秒後,她說:「Jack。」
『Hi,Jenny。』
「昨晚舞會很順利吧。」她說,「詩雅對你可是讚譽有加呢。」
『詩雅是誰?』
「中文一公關呀。」她很訝異,「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嗎?」
『她沒說。』我搖搖頭,『我也沒問。』
她淡淡笑了笑,笑容有些詭異。


『妳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有點……』我想了一下,『有點不尋常。』
「你怎麼這麼說。」她笑了,「她只是稍微多愁善感而已。」
『豈止是稍微,那叫很嚴重。』
「你知道嗎?天氣很冷時,她晚上會把窗戶打開,讓夜進來取暖。」
她笑了起來,「她的室友都快瘋了。」
『妳為什麼不事先警告我?』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搞定。」


『那妳今天來找我是?』
「歷史一也想辦舞會。」
『妳老實告訴我,歷史一公關是哪裡有毛病?』
「她很正常,只是凶了點。」她又笑得詭異,「到時你就知道了。」
『喂。』
「別忘了你說過,不能因為私人因素而影響系上的活動。」
『妳似乎很介意這句話。』
「是的,我很介意。」她笑了笑,「我還有課,先走囉。」


上次看見歷史一公關時,只留下她很冷酷的印象。
再次與她碰面時,這樣的印象並沒改變,而且更強烈。
但老話一句,不能因為私人因素而影響系上的活動。
我跟她說舞會場地已找好,時間訂在下星期二晚上七點。
她只是點頭,沒多說話,連一聲客套似的謝謝也沒有。


場地跟上次一樣,班上同學已經熟悉,也無須再交代他們要邀舞。
第一支舞是慢舞,我左手輕托住她右手時,她沒說什麼;
但右手才剛碰觸她的腰部,便聽見她說:「放手。」
『抱歉。』像是碰觸灼熱的物體,我的右手瞬間彈開。
「牽手是我的底限。」她說。
『可是……』我有點無奈,『可是舞姿是這樣啊。』
「你可以再把手放在我腰部試試看。」


結果我除了左手輕托住她的右手外,右手也輕托住她的左手。
這樣的舞姿詭異極了,根本不像跳舞,像武俠小說中的運功療傷。
只不過我們是站著運功,不是盤坐著,而且還要隨著音樂搖來搖去。
舞會的開舞竟然是這種狀況,我猜同學們一定嚇傻了。
而且我覺得好丟臉。


第一支舞結束後通常大家會拍手,甚至是歡呼。
但我跟她跳完後根本沒有人拍手,而且音樂結束後全場一片靜寂。
第二首舞曲響起,班上同學仍然呆坐著,我趕緊用眼神示意小偉幫忙。
小偉點頭後立刻起身邀舞,其他同學才跟著起身,總算是有驚無險。
不過歷史一公關方圓兩公尺內,沒有任何一個男生敢靠近。


三支舞過去了,歷史一公關依舊直挺挺地坐著,沒人前去邀舞。
我再度拜託小偉,畢竟他在班上算是舞棍,而且長得還不錯。
「不要啦。」小偉苦著一張臉,「她看起來滿臉殺氣。」
『為班上犧牲一下會死喔。』我說。
小偉百般不情願上前邀舞,但走到她面前還沒開口,她便搖搖頭。
「輪到你犧牲了。」小偉聳聳肩、雙手一攤。
班上最精銳的部隊還沒交鋒便已潰敗,我只能犧牲自己了。


『可以請妳跳支舞嗎?』我的語氣有些顫抖。
「我不會跳舞。」她搖搖頭。
『如果妳允許,我可以教妳。』我說,『妳就把跳舞當作是學習吧。』
她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只會碰到妳的右手,而且不會碰到手掌,只碰到指頭。』
她沒有開口,只是看著我,似乎正在考慮。
『這樣吧,指頭不會碰到五根,只有兩根,就是中指和食指。』
她還是沒開口。
『要不然,我可以只碰一根指頭,中指和食指隨妳挑。妳可以選中指,
 就當作對著我比中指好了。』
她依然沒開口。
『中指有三個指節,我可以只碰最上面有指甲的那個指節。』


「你是要教我跳舞?」她終於開口,「還是要做特技表演?」
『如果只能碰指甲,完全不能碰到皮膚,那就是特技表演。』我說,
『但還是會碰到一點點皮膚,只有一點點喔,但我盡量只碰指甲。』
「真的只碰到中指的第一個指節?」
『嗯。如果碰到第二個指節,妳可以馬上走人,順便給我一巴掌。』
「好。」她站起身。


話好像講太滿了,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她緩緩伸出右手,中指微翹,那姿態讓我莫名其妙聯想到慈禧太后。
我小心翼翼用拇指和食指輕捏著她中指的第一個指節,像極了李蓮英。
我向她說明舞姿、舞步和節拍,她很專注,甚至會開口詢問。
解釋完後,簡單跳了幾步、轉了幾圈,舞曲也結束了。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但拇指和食指已有輕微抽筋的現象。


「練習完了。」她說,「可以正式跳了。」
『啊?』不是結束了嗎?
「你是不是害怕真正跳舞時不可能只碰到中指的第一個指節?」
『嗯。』
「這樣吧,整根中指你都可以碰。」
『一根指頭勉強可以,但……』
「要不然,你可以碰兩根指頭,就是中指和食指。」
『謝老佛爺。』


快舞旋律再次響起,我右手輕握住她的中指和食指,戰戰兢兢。
除了避免碰觸其餘的手指和手掌外,轉圈時也要避免肢體接觸。
沒想到我和她的默契還不錯,轉圈也滿順的,看來她有跳舞的天分。
舞曲結束後,她竟然露出微笑,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之後她似乎變得輕鬆自在,坐姿不再僵直,而且也會跟旁人談笑。
雖然還是不肯跳慢舞,但她已經可以接受小偉的邀約下場跳快舞。
她和小偉的默契更好,跳起來還真好看。


舞會結束後,我和小偉一起收拾殘局,她走向我們。
「今天辛苦你們了。」她說,「謝謝。」
「不客氣。」小偉問:「那麼下學期有沒有興趣跟我們班出去玩?」
「這個嘛……」她猶豫著。
『下學期妳們應該是尾牙過後就可以跟我們出去玩了。』我說。
「為什麼是尾牙?」她很好奇。
『因為尾牙過後就放寒假了啊。』


「抱歉。學姐交代要慎選聯誼的對象,所以我上次才會拒絕你。」
『我們不好嗎?』我問。
「學姐說水利系是沒前途的科系,不要跟他們聯誼。」
「沒前途?」小偉大叫,「妳學姐根本不了解水利系,怎能這麼說?」
『不。』我笑了笑,『如果她學姐了解水利系之後,應該會更加肯定
 水利系是沒前途的科系。』
「說的也是。」小偉也笑了。
她似乎很訝異我和小偉的一搭一唱,楞楞地看著我們。


『那妳為什麼會答應跟我們辦舞會?』我問。
「是詩雅推薦的。」她說,「詩雅說跟你們辦舞會很好玩。」
『那妳覺得今晚的舞會還可以嗎?』
「今晚的氣氛很好呀。」她說,「我原先以為舞會是沒氣質的活動,
 跟誰辦都沒差,所以才覺得跟水利系一起辦舞會也無所謂。」
「真是謝謝妳喔。」小偉說。


「抱歉。」她笑了笑,「這樣吧,下學期的迎新,我們可以一起辦。」
『真的嗎?』我很驚訝,『可是妳學姐……』
「下學期我就是大一新生的學姐了。」她說,「我希望這種毫無根據的
 偏見,就到我這屆結束。」
『太好了。』我說,『我先替未來的學弟謝謝妳。』


我對歷史一公關的印象完全改觀,我相信她是一個真性情的人。
雖然我無法用可愛、甜美、漂亮、清秀、標緻來形容她,
但她長得還滿好看,五官很端正,而且坐姿有股高貴的氣質。
只不過她伸出右手微翹中指的姿態,真的會讓人聯想到慈禧太后。


「請問同學貴姓?」小偉問。
「我姓徐。」她回答。
「徐同學。」小偉笑了笑,「我有榮幸送妳回去嗎?」
她先是推辭,但最終還是在小偉的熱情下點頭。
結果原本被小偉載來的我,只能自己想辦法回宿舍。
我決定走路回去,經過一座公共電話亭,我毫不猶豫進去。


『請問李清蓮在嗎?』
「又是你。」
『這句話應該是我要說的吧。』
「你說的對。」她笑了,還是那種刺耳的笑。
『所以她應該不在吧。』
「沒錯。」
『那……』我很納悶,她這時應該已經掛斷電話了。


「她去洗澡了。」
『啊?』
「洗澡有這麼值得驚訝嗎?」
『我不是對洗澡驚訝。而是妳從不會說她去哪裡或者在做什麼。』
「說的也是。」她突然壓低聲音,「但洗澡不一樣哦。」
『哪裡不一樣?』


「你可以想像一下,她正在洗澡哦。」
『所以呢?』
「所以我沒掛上電話,好讓你繼續想像她正在洗澡的畫面呀。」
『妳……』
「想像夠了吧。Bye-bye。」她掛上電話。
這女孩真的有病!


還有兩星期便要期末考,期末考完後學期就結束了。
心理社辦了期末聚餐,地點在一家吃到飽的自助火鍋店。
餐後還有交換禮物活動,我抽到外觀看起來最大的禮物。
足足有60公分見方,高度大概也有30公分,像個紙箱。
「你太幸運了。」社長說,「這是我送的。」
我有不祥的預感。


拆開包裝紙後,果然是個紙箱,打開紙箱後,又出現包裝紙。
我暗叫不妙,再拆開包裝紙後,又是一個更小的紙箱。
前後總共包裝了11個紙箱或紙盒,拆到最後,是個火柴盒。
但打開火柴盒後,卻發現什麼都沒有。
「這就是生命的本質。」社長說。
『生命的本質是無聊透頂嗎?』


「生命的本質像洋蔥,一層層剝開後,沒有軸,只有空。」社長說,
「你領悟到了嗎?」
我看著空空如也的火柴盒,說不出話。
「今天是佛祖誕辰,收到這個禪意十足的禮物,你一定很感動吧。」
感動個屁,我特地花兩百多塊買禮物來交換,你卻幹這種無聊事。
「這是黎明前的黑暗。」珊珊學姐笑了,「你再忍耐一下。」


是啊,學期快結束了,我的大一生涯也快結束。
回首大一生涯,因為參加社團、因為擔任公關,我的生活豐富許多。
跟一年前還是普通高三生的我相比,我應該有所改變吧。
而梔子花女孩呢?她的大一生活是否多采多姿?
至少應該不會像我打電話找她的情形那樣,總是多災多難吧。


『請問李清蓮在嗎?』
「我就是。」
終於打通了,這句「我就是」聽起來是如此悅耳。
我一時激動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你是蔡修齊嗎?」她說。
『是。』我有些訝異,『妳怎麼知道是我?』
「你認得我聲音,我也認得你聲音呀。」她問:「找我有事嗎?」
『這……』我又楞住了。
打電話找她幾乎成了我的習慣,以致於我忘了根本沒有「事」找她。
「你在等我說第三句嗎?」她笑了。
『抱歉。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想跟妳說說話而已。』


「你現在可以到我學校後門口嗎?」她說。
『當然可以。』我精神一振。
「那麼我們半小時後在那裡碰面。」
『好。』
「現在已經不能說下車小心了,該說什麼呢?」
『我騎車去。』
「騎車小心。」她笑了。


到了她學校後門口,停好腳踏車,看了一下手錶,共花了23分鐘。
等女生的經驗我有,為了聯誼常一個人很突兀地站在陌生的教室外,
等完全陌生的女孩出現,但那時我並不緊張,反正就是等。
這地方之前跟李君慧來找蕭文瑩的時候來過,因此我不陌生。
進出校門口的人跟我一樣都是普通大學生,我站著等人也不突兀。
而且她對我而言算是舊識,我們之間絕對稱不上陌生。
那麼為什麼現在的我感到莫名的緊張呢?


「嗨。蔡修齊。」
我轉過身,看見穿淡黃色T恤、藍色牛仔褲,面帶微笑的她。
『嗨。李清蓮。』
沒想到認識這麼久,直到今晚我們才第一次用彼此的名字打招呼。


她領著我走進校門,再左轉走到一棟建築物的一樓大廳。
這裡看起來像交誼廳,擺了很多桌子、沙發,還有電視。
許多人在這裡看電視、聊天、吃東西,男生女生都有,氣氛很熱鬧。
這裡也許是像學生活動中心的交誼廳之類的地方吧。
我們找了組沙發坐下,面前還有張小圓桌。


「有哪些字,不管左轉右轉,不管轉幾度,都不會變。」她問。
『啊?』
「像以前一樣,你幫我想想。」她說,「這是同學問我的題目。」
『像以前一樣?』
「我們以前不是常在公車上這樣玩嗎?」


對啊,我們不陌生,一年多同車的日子,我們是舊識。
或許不是情人、男女朋友,但起碼可以算是老朋友吧。
從在校門口等待時開始,一直到坐在沙發上,我的心始終懸著。
沒想到她的一句「像以前一樣」,讓我的緊張感消失大半。
她是我的梔子花女孩,這點完全沒變,我不必緊張。


「你退步囉。」
『退步?』
「你以前幾乎不用想就可以告訴我答案。」她說。
『以前都是些簡單的腦筋急轉彎問題,例如豬帶著牛奶去考試,結果
 變成什麼之類的。但現在這個問題得稍微想一下。』
「豬帶著牛奶去考試,結果變成什麼?」她問。
『烤乳豬。』我說。
她笑了起來,笑聲還頗響亮。


『我想到了。』我用手指在桌上寫下:口、回、十、田。
「口、回、十、田?」
『嗯。這四個字不管左轉或右轉90、180、270度,都不會變。』
「這答案可以。」她很興奮,「我可以回答我同學了。」
我很喜歡看她開心的樣子,遠比自己開心還要開心。
不禁想起高中通車時,我常因為看到她的笑容而有了一整天好心情。


我們開始閒聊,比起上次在水庫旁的閒聊,這次的感覺更像敘舊。
「你當公關後,有改變什麼嗎?」她問。
『最大的改變,大概是比較有勇氣跟女孩子說話吧。』我說。
「你以前上車後會走四步,但第四步忽大忽小,似乎是為了剛好站在
 我面前。我有次刻意往前坐,當你發現第三步走過頭,第四步甚至
 往回走呢,感覺很有魄力。但在電話裡感覺不到那股魄力了哦。」
『所以我應該說:沒事不能找妳嗎?我只想跟妳說話!』我笑了笑。
「對。」她也笑了,「就是這種魄力。」


「上次聽你說你加入心理社,但你還沒告訴我理由呢。」她問。
『我是誤打誤撞,莫名其妙參加心理社。』我說。
「是嗎?」她很好奇,「說來聽聽。」
我把被珊珊學姐拉進心理社的過程簡述一遍,她聽得津津有味。
「那你可以側寫他們嗎?」她遙指電視前坐著的一群學生。


『他們當然都在看電視。』我邊說邊指,『尤其是左側沙發穿藍衣服
 的男生,他手上有一包餅乾,可是要拿餅乾時,他的視線也沒離開
 電視。不過在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應該不算是在看電視。』
「那是誰?」
『中間沙發穿紅衣服的女生應該是看電視打發等人的時間,每隔一段
 時間,她會將視線轉向門口,然後再轉回電視。』
「也許她只是不想看廣告而已。」


『但她的視線是很規律的在電視和門口之間移動,不管正在播節目或
 廣告,而且妳注意一下她坐的位置。』
「嗯……」她看了一會,「她坐的位置有問題嗎?」
『她坐的位置,是唯一不必探頭或站起身便可以看見門口的地方。』
「真的耶。」她笑了笑,「那你覺得這裡如何?」


『嗯……』我打量一下周遭,『這裡有男有女,擺設和布置像交誼廳。
 但有一點很詭異。』
「哪裡詭異?」
『這裡雖然很多人在聊天,但都是同性之間聊天,我還沒看到男生跟
 女生在聊天。』
「如果不認識當然就不會聊天呀。」


『請問在貴校,男女交談不犯法吧?』
「當然不犯法。」
『那就怪了。學生活動中心是社團所在的地方,同社團的男女應該會
 在這裡討論事情,但這裡完全沒有男女一起討論事情的氛圍。』
「誰說這裡是學生活動中心?」
『難道不是嗎?』我很驚訝。


眼角瞥見有個男生拿著臉盆經過門口,我恍然大悟。
『天啊!』我不禁叫出聲:『這裡竟然是宿舍!』
可能聲音太大了,有一些人轉頭看著我,我覺得很尷尬。
「這裡就是我住的宿舍呀。」她說。
『沒想到貴校如此開放,真是令人嚮往。』


這棟建築是男女合宿的宿舍,男生住B1和一樓,二到五樓女生住。
一樓往二樓的樓梯間,有鐵柵欄阻隔,門禁時間一到,便上鎖。
二樓也有舍監,以防男生有意或無意爬上二樓。
現在一樓交誼廳內的學生,應該大多數是住這棟宿舍的學生。
或許潛意識裡為了避嫌,男女雙方反而刻意避免交談。
像我和她坐在一起聊天的情形,在這裡顯得很突兀。


『在貴校,男女交談真的不犯法嗎?』
「你又來了。」她說,「又不是我學姐高中時唸的學校。聽說她的學校
 訂了一條校規:跟男生說話記警告一次,牽手記小過一次……」
『妳學姐是不是有次放學時在校外收到男生給的紙條?』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我跟她說起那次團體活動時間所發生的事,兩相比對之下,
竟然發現她寢室的大三學姐就是那個放聲大哭的女孩。
她說學姐從此對男生便懷有很大的戒心,甚至會莫名其妙討厭男生。
原來具有憎恨異性傾向的人,不是我,也不是社長,
而是她寢室的大三學姐。


「看來心理社還滿好玩的。」她說,「你可以教我側寫嗎?」
『側寫雖然還是有能力高低的差別,但本質上是一種態度。』我說,
『就像看到天上烏雲密佈,便可推測應該會下雨一樣,根本不用教。
 妳要做的,其實只是抬起頭看天空,這樣才會知道烏雲密佈。』
「我明白了。」她笑了笑,「那你可以側寫我嗎?」


『妳剛洗完澡,然後到校門口帶我過來,直到現在。』
「剛洗完澡身上會有一股香味,你一定是聞到那股香味。」
『在校門口我還沒聞到妳身上的香味前,我就知道妳剛洗完澡。』
「你怎麼知道?」
『現在是夏天,穿了一天的T恤跟洗完澡剛換上的T恤絕對不一樣。』
「有道理。」她笑了笑,「還有呢?」


『妳是在跟我講完電話後才洗澡,不是在跟我講電話之前洗澡。』
「你為什麼這麼說?」她很訝異。
『因為妳應該要先問我人在哪裡、得花多少時間到校門口,才能決定
 多少時間後碰面。可是妳什麼都沒問,便直接說:半小時後碰面。
 這表示妳想先做半小時內可完成的事,再跟我碰面。』
「是不是因為我粗心,忘了要先問你需要多少時間到這裡?」


『不。那是因為妳在電話中問我:現在可以到學校後門口嗎?我回答
 當然可以。所以妳自然而然的,只估計妳所需的時間。』
「也許我半小時內可完成的事,並不是洗澡呀。」
『沒錯,所以一切都只是推測,不準是很正常的。』我笑了笑。
「算你猜對。」她也笑了,「還有呢?」


『妳擁有赤道烈陽般的熱心,而且妳還善解人意。』
「赤道烈陽?」
『所以妳高中時才會幫我拿書包啊。』
「那麼善解人意呢?」
『關於那個字怎麼轉都不會變的問題,妳其實早已知道答案。』
「呀?」她似乎很驚訝。


『如果妳同學問妳一個腦筋急轉彎的問題,不管妳會不會答,她都會
 馬上告訴妳答案。』我說,『妳剛剛只是裝作不知道答案而已。』
「為什麼我要這麼做?」
『妳問我那個問題,是為了讓我回想起我們在高中時代的相處模式,
 提醒我妳不是陌生人,讓我不要緊張啊。』
「原來你知道呀。」她也笑了。
『嗯。』我點點頭,『所以妳善解人意。』


「還有呢?」
『除了赤道烈陽般的熱心和善解人意,妳大概只剩下完美的外表了。』
「當公關果然讓你變得很會說話。」她笑了。
『但只有妳,才知道我的本質是很內向害羞的。』
「是嗎?」
『因為妳認識高中時的我啊。』
「沒錯。」她又笑了。
跟面對其他女生完全不同,在梔子花女孩面前我可以簡單做自己。


「湯姆和魯斯打架,誰會贏?」她問。
『湯姆。』我回答。
「為什麼?」
『因為湯姆克魯斯。』


「你果然是我高中通車上學時,總是不擇手段站在我面前的男孩。」
『妳果然是我高中通車上學時,總是多管閒事幫我拿書包的女孩。』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即使引人側目,也沒停止笑聲。
原來即使離開公車,我們還是可以像從前一樣。


那一瞬間,我打從心底深深地覺得,我真的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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