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承不承認或服不服氣,我應該是個平凡的人。
因為我有一張大眾臉。


有次到離家兩條街的麵攤吃飯,剛走進店門還沒坐下,老闆便說:
「好一陣子沒看見你了,最近好嗎?」
雖然我常經過這家店,但卻是第一次進來吃飯。
『還好。』我只能這麼說。
老闆不斷找話題閒聊,我只能支支吾吾回應。
結帳時老闆還熱情地拍拍我肩膀,要我以後常來。


又有一次在麥當勞門口,十公尺外一個男子向我招手後立刻跑近我。
「哇!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他說,「最近好嗎?」
『還好。』我只能這麼說。
然後他滔滔不絕說起以前在學校時的往事,但我一點印象也沒。
最後他因為趕時間只好跟我道別,臨走時給了我一張名片。
看了看名片上的名字,我根本想不起來他是小學同學?國中?高中?
還是大學同學?


最倒楣的一次是在餐廳吃飯時,有個女孩突然出現在桌旁。
我見她雙眼直盯著我,我很納悶,也有些不知所措。
「好久不見。最近好嗎?」她說。
『小姐。我……』
「啪」的一聲,我話還沒說完,右臉便挨了一記耳光。


「你竟然叫我『小姐』!才幾年不見,你連我的名字都忘了嗎?」
『我……』
「不要再說了。我一句話都不想聽!」
『…………』
「你現在無話可說了吧?」
『是妳叫我……』
「你還想解釋什麼?」
『我……』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真的都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嗎?」
『我……』


「啪」的一聲,我左臉又挨了一記耳光。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她雙手掩面,大哭跑走,
「不管你再說什麼,我都不會當真,也都不能再傷害我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撫摸著火辣辣的雙頰,根本想不起來她是誰?
從頭到尾,我連一句話都沒說完,卻挨了兩記耳光。
小姐,是妳傷害我耶。


有人說這世上有三個人會長得一模一樣,但我實在無法相信這種事。
即使有,我也不相信會這麼湊巧發生在我身上。
又不是寫小說或拍電影,哪來那麼多巧合?
最合邏輯的解釋,應該就是我有一張大眾臉。
所以我提醒自己,下次如果再碰到這些狀況,為了避免發生慘案,
一定要趕緊說出自己並不是他們所認識的那個人。


不知道世上其他兩個和我長得一樣的人在做什麼,但我還滿平凡的。
大學畢業後當了兩年兵,退伍後先到台北工作。
由於始終覺得台北很陌生,三個月後便回台南工作,一直做到現在。
算了算已經六年了。
我目前還是單身,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
生活簡單,交往單純,沒什麼特殊的興趣或癖好。
如果硬要說出我的特別之處,記性不太好大概勉強可以算是。


我的記性不好。
我說過了嗎?


可能我說過了,但我真的忘了我是否說過?
如果你不介意,也不嫌煩,請容許我再說一遍:
我的記性不好。


我並非天生如此,事實上我小時候還挺聰明的。
雖然不太用功唸書,但考試成績很好,可見我那時的記性應該不錯。
直到國二發生意外後,我的記性才開始變差。


其實也不算是「意外」,只是一場打架事件而已。
說起來有些丟臉,我不是單挑惡少,也不是一群人打混仗;
而是跟個凶巴巴的女孩打了一架。
過程中我的頭撞到桌角,但怎麼撞的我記不清了。
因為我的記性不好。
我說過了嗎?


雖然記性不好,但離健忘症還有一段距離。
只是偶爾剛起床時會想不起來昨天在哪、做了什麼?
是否殺了人或剛從火星歸來,一點也記不起來。
不知道你是否有類似的經驗,有時剛從夢裡醒來時會記得夢的細節,
但下床刷完牙後便只記得夢的輪廓,吃完早餐後夢境就會完全忘光。
只知道曾經作了一場夢。


說到作夢,從國二到現在,我倒是常作一種夢。
夢裡有個女孩總會問我:「痛嗎?」
然後緩緩伸出手似乎想撫摸我的頭,但手總是伸到一半便放下。
在夢裡她臉蛋的輪廓是模糊的,我只清楚看見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非常專注卻帶點悲傷,有時還會泛著淚光。


不管作了多少次夢,夢裡那個女孩問「痛嗎?」的聲音和語氣,
都一模一樣,可見應該是同一個女孩。
但我對她毫無印象。
我並不清楚為什麼會作這種夢,而且一作就是這麼多年。
我最納悶的是,為什麼她總是問我:「痛嗎?」


說到「痛」,我倒是想起一個女孩,她叫莉芸。
你可曾想過在煙灰缸捻熄煙頭時,煙灰缸會痛?
如果穿上刺了繡的衣服,你會感覺到衣服的痛?
莉芸就是那種覺得煙灰缸被燙傷、衣服被刺傷的人。


我住在一棟公寓社區內,這社區由A、B、C三棟20層大樓組成,
有兩百多戶住家,我住C棟17樓。
莉芸在A棟一樓開了間簡餐店,但我並非在她的店裡認識她。
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社區管委會所舉辦的烤肉活動上。
那次烤肉的地點在湖邊,社區內的居民約100人參加。
我和莉芸剛好同組。


烤肉總是這樣的,具有捨己為人胸懷的會忙著烤肉,
童年過得不快樂的人通常只負責吃。
我是屬於那種童年過得特別不快樂的人。
「你知道人們都是怎麼殺豬的嗎?」


我停止咀嚼口中的肉片,轉過頭正好面對莉芸。
我對莉芸的第一個印象是乾淨,不論是穿著或長相。
好像飄在晴朗天空中的雲又被白雪公主洗過一樣。
我不太確定她是跟我說話,只好微微一笑,繼續咬牙切齒。


「通常是一把很尖的利刃,猛然刺進心窩,豬又驚又痛,嚎叫多時,
 最後留下一地鮮血而死。」她注視著我,淡淡地說。
我確定她是在跟我說話,但實在很難回答她的深奧問題,只好裝死。
然後又在烤肉架上挑起一塊米血。


「這塊米血上面的血,你知道是怎麼來的嗎?」她又說。
『大概是那所謂的一地鮮血吧。』我說。
她點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說:「你能感覺到豬的悲憤嗎?」
『妳非得現在說這些?』悲憤的是我的語氣。


她望了望我,臉上似笑非笑,眼珠在眼眶中轉了兩圈,說:
「我只是找話題跟你聊天而已。」
我把手中的米血放回烤肉架上,然後手指跳過香腸,
拿起一根玉米,說:『這樣妳就沒話說了吧。』


她沒接話,只是又看了我一眼。
基於男性的自尊,我也沒開口另闢戰場。
時間隨著玉米粒流逝到我的肚裡,終於只剩光禿禿的玉米桿。
我站起身,假裝隨興四處走走,但視線隨時溜回烤肉架,
打算在她不注意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奪取烤肉架上任何可能曾經哀嚎的東西。


等了許久,她依然坐在烤肉架旁。我苦無下手的機會,只好問:
『妳為什麼想跟我說話?』
「因為你總是望著遠方。」她回答。
『望著遠方?』我很疑惑,『這樣犯法嗎?』
「不。」她說,「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努力試著記起曾遺忘的事。」
她微抬起頭,視線像貼著水面飛翔的鳥,穿過湖面到達對岸的樹。


『上禮拜公司安排員工做了次健康檢查。』我笑了笑,
『醫生說我眼壓過高,要我避免長時間看書,並多看遠處的綠。』
「原來如此。」
『那麼妳還想跟我說話嗎?』
「這不是問題。」她說,「問題是,你還想跟我說話嗎?」


『為什麼不?』
「你不覺得我是個奇怪的人?」
『不會啊。』
「說謊會短命的。」
『妳是個奇怪的人。』我馬上改口。


「跟你聊天很愉快。」她說。
『愉快?』
「嗯。」她點點頭,「收穫也很多。」
『竟然還有收穫?』
「總之,我很高興能跟你聊天。」
『說謊會短命的。』
「真的很高興。」她笑了。


我伸手往烤肉架,猶豫了三秒,在心裡嘆口氣後,還是拿了根玉米。
「其實玉米也會痛的。」她說。
『喂,妳到底想怎樣?』
「我只是找話題跟你聊天而已。」
『幫個忙。』我說,『如果妳想跟我聊天,千萬別找話題。』
「那該怎麼辦?」
『妳只要說:我想跟你說話。』
「了解。」她又笑了。


『妳也吃點東西吧。』我很好奇烤肉架上有什麼東西是不會痛的。
「我不餓。」她搖搖頭,「我是吃過後才來的。」
『啊?』我很納悶,『那妳為什麼要參加這次烤肉活動?』
「我是來重新開始。」她說。
『重新開始?』
「嗯。」她點點頭。


我搞不懂烤肉跟重新開始之間的邏輯關係,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其實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說的話。」她說。
『嗯?』
「因為我是奇怪的人。」
她笑了起來,好像真的很開心。


初秋時節,天氣還很熱,烤肉快結束了,大夥都坐在樹蔭下閒聊。
我挑了個清靜的角落坐下,才剛坐下,抬頭便看見她站在身前。
「很涼爽吧?」她說。
『是啊。』我說,『幸好有這些樹。』
「但你有沒有想過,樹木直接承受太陽的照射,會很痛。」
『不。』我說,『我聽到樹木說:照啊照啊,照死我啊,好爽喔。』


她先是楞了楞,隨即笑了起來。
「抱歉,我不該找話題。」她說,「我想跟你說話。」
我稍微往左挪了點位置,她說了聲謝謝後,便在我右手邊坐下。


「我是蘇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她用面紙輕輕擦拭額頭的汗,
「我在社區一樓開了間簡餐店。」
『是剛開幕嗎?』我問,『我不記得社區一樓有簡餐店。』
「已經開兩個月了。」
『啊?』


「你走出社區大門時,通常往右走。」她說,「而我的店在左邊。」
『原來如此。』
「這兩個月來,你總共只經過我的店門口6次。」
『6次?』我很納悶,『妳怎麼知道?』
「有一次你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店門口的樹,有兩次你放慢腳步看了
 招牌一眼。」她沒回答我的疑問,臉上掛著微笑接著說:
「剩下的三次,你的腳步和視線都是向前。」
『啊?』我更納悶了,『妳……』


「我叫蘇莉芸。」她說,「你對這個名字沒有特殊的感覺嗎?」
『沒有。』我搖搖頭,『不過妳的名字三個字都是草字頭,妳應該
 很適合種些花花草草。』
「你再想想看,或許你認識我呢。」
她注視著我,眼神雖然溫柔,卻帶著一點期待甚至是緊張。
『我有一張大眾臉。』我想起之前的經驗,趕緊用雙手護住臉頰,
『不管妳把我當成誰,我並不是妳所認識的那個人。』


她依然注視著我,過了一會,似乎淡淡嘆了口氣。
「有空歡迎常到我店裡坐坐。」她說。
『嗯。』我點點頭,雙手依然護住臉頰。
她站起身離去,走了三步後回頭朝我笑了笑,再轉頭走開。


上車回家時,莉芸和我同一輛遊覽車。
我看見她跟很多人熱情談笑,人緣應該很好;
不像我,獨自坐在車子最後一排的窗邊裝孤僻。
車子回到社區時,我也是最後一個下車。
左腳才剛踏上地面,瞥見莉芸站在車門旁。


「記得要來哦。」她說。

雖然對莉芸的店有點好奇,但烤肉活動結束後兩個禮拜內,
我並沒有到她店裡坐坐,甚至連店名也不曉得。
因為出了社區大門後,我上班的方向要往右,機車也停在右邊,
我很難「記得」要特地左轉去她的店。
一直到某個假日黃昏,我才踏進她的店。


那天黃昏,我準備出門買點東西,剛踏進一樓大廳,便聽見有人說:
「蔡先生!」
我回頭卻看不見人影,過了幾秒才看見李太太跑來。
這就是台灣話所說的:「人未到,聲音先到。」


李太太是社區管委會主委,先生過世了,她獨自帶著兩個小孩。
她的聲音非常高亢嘹亮,現在是某個業餘合唱團的女高音。
據說原本她的聲音很低沉,但她生孩子時由於痛便在病床上大叫,
結果生完孩子後,她就變成女高音。
而且她生了兩個,一山還有一山高,她的聲音更高了。


『有什麼事嗎?』我微微一笑表示善意。
「你上個月的管理費還沒交!」李太太說。
『不好意思。』我的笑容僵了,『我忘了。』
我趕緊到管理室交了上個月的管理費,錢交完後,又聽見她說:
「這個月的管理費也順便交吧!」
我轉過頭,李太太竟然是在30公尺外開口。


把這個月的管理費也交了後,皮夾裡沒錢了,正想上樓去拿點錢時,
身旁突然出現一個女子。我看了她一眼,覺得她很眼熟。
「湖邊、烤肉、哀嚎的豬和一地鮮血。」她說。
『妳好。』我想起來了,『妳也來交管理費嗎?』
「不。我來看你。」她說,「李太太一叫,全大樓的人都聽見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還記得我的名字嗎?」她問。


『嗯……』我想了一下,『我記得妳的名字三個字都是草字頭……』
我腦海裡浮現出「莉芸」,但她的姓我卻忘了,只知道有草字頭。
「蔡」雖然也是草字頭,但她應該不是和我一樣姓蔡,
如果她姓蔡,我一定會記得很清楚。
『啊!』我想到了,『花莉芸小姐,妳好。』
「我是蘇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她又笑了。


我又覺得尷尬,正想解釋我的記性不太好時,她說:
「到我店裡坐坐吧。」
『可是我好像要先處理一件事。』我說。
「好像?」
『因為我現在忘了是什麼事。』
「先來店裡吧。」她說,「坐下來慢慢想。」
她說完後便轉身走出社區大門,我猶豫一下便跟了上去。


出了社區大門左轉20公尺,就到了她的店。
店門左右各有一棵茂密的樹,門口有座小花圃,種了些花草。
我抬頭看了一眼招牌,店名叫「遺忘」。
依照她的說法,我之前已看過這兩棵樹和招牌,但我一點印象也沒。


『店名有些怪。』我說。
「我原本還想取名為『忘了』呢。」她說。
『忘了?』我說,『這名字更怪。為什麼要這麼取?』


「如果我問你:你還記得我的店名叫什麼嗎?那麼不管你記不記得,
 你都會回答:忘了。」她說,「這是讓你答對店名的最好辦法。」
『為什麼……』
「因為我是奇怪的人。」莉芸笑了笑,打斷我的問句,然後推開門,
「請進。」


店門開在右邊,吧台在一進門的左邊,直線延伸到房子中間。
正面的內牆嵌進一個三尺魚缸,魚缸內約有五十條孔雀魚和燈魚,
綠色的水草茂密青翠,幾株鮮紅的紅蝴蝶點綴其間。
其餘的牆上掛了些照片,尺寸大約A4左右。
可能是現在的時間還早,店內沒有其他客人。
我選了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坐了下來,打量牆上的照片。


她端了杯水放我面前,又遞了份Menu給我,然後說:
「差不多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點個餐吧。」
看了看Menu上的圖片,似乎都是滿精緻的簡餐。
我發現Menu右下方貼上「迷迭香羊排——特價」的貼紙,便說:
『那就迷迭香羊排吧。』


她收起Menu,把那張標示特價的小貼紙撕下。
『咦?妳怎麼……』我很好奇。
「迷迭香是只為你準備的。」她說。
『為什麼?』
「因為我是奇怪的人。」她笑了笑。


她走到吧台跟吧台內的女工讀生交代一會,又回到我對面坐下。
「我想跟你說話。」她說。
『請。』
「你想起要處理什麼事了嗎?」
『正在努力。』


「慢慢想,別心急。」她問:「我的店如何?」
『妳這家店不錯。』我說,『魚缸很漂亮。』
「是嗎?」她很開心,「那以後記得常來。」
『嗯。』我點點頭,『如果“記得”的話。』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我會努力幫你“記得”。」


我覺得她可能又要講些奇怪的話,便站起身說:
『不介意我四處看看吧?』
「請。」她也站起身。
我緩步走動,看了看牆上的照片,幾乎都是些生活照,很平常。
有景物照,如腳踏車、中學禮堂、7-11、醫院、公園旁的咖啡店等;
也有一群人乘坐舢舨和十幾個高中生在舞台上拿著竹掃把的照片。
還有張照片中只有一個阿兵哥的背影。


『這張照片好眼熟。』我指著一大群人站在湖邊的照片。
「那是上次烤肉活動的合影。」她指著照片中最後排最右邊的人,
「你看看這是誰?」
『咦?』我將臉湊近看了看,『金城武也有參加烤肉活動嗎?』
「你少來。」她說,「那就是你。」
『太久沒看自己的照片了。』我說,『沒想到我這麼像金城武。』
「我覺得你比較像劉德華。」
『中肯。』我點點頭,『我只能含著眼淚承認:妳說得沒錯。』


左側後牆嵌進一個木製三層書架,但書架上連半本書或雜誌都沒有。
『書架上沒有放任何東西,這是一種境界啊。』我說。
「你記不記得烤肉時,我說:跟你聊天收穫很多?」她說。
『忘了。』我有點不好意思。
「那時你告訴我,你的眼壓過高。這就是我的收穫。」她笑了笑,
「既然已經知道你眼壓過高,要避免長時間看書。所以我把所有的書
 都搬走了,不讓你看。」


女工讀生正好端出迷迭香羊排放在桌上,我便走回座位坐下。
『請問有刀叉嗎?』我環顧桌面,只看到筷子和湯匙。
「沒有。」
『啊?』
「除了特價餐外,其餘都是中式簡餐,不需要刀叉。」
『可是……』我看著那一整塊羊排,不知從何下手。


「你不覺得用刀切割或用叉子刺進羊排時,羊排會痛?」
我睜大眼睛看著她,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你牙齒很利的。」她笑了笑,「你可以直接用牙齒扯下甘蔗皮。」
『妳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奇怪的人。」
我在心裡嘆口氣,看來只好用我靈巧的雙手和銳利的牙齒了。


「我可以陪你吃飯嗎?」她問。
『陪我吃飯?』
「嗯。」她說,「只是單純不想讓你一個人吃飯。」
我先是一楞,隨即點點頭。


她似乎很開心,走到吧台端了份餐,再走回座位坐下。
吃飯時我們很安靜,沒有交談,她果然只是陪我吃飯。
陸續走進兩桌客人,但她沒有起身,也沒停止用餐,根本不像老闆。
當我吃完飯時,她才開口問了一句:「好吃嗎?」
『帶有清涼薄菏香氣的迷迭香,香味很濃郁,這和具強烈氣味的羊肉
 是絕配。』我說,『很好吃。』


「要來杯咖啡嗎?」她笑了笑後,問。
『我記得Menu上面完全沒有咖啡啊。』
「這不是問題。」她站起身,「我請你喝杯咖啡。」
她走回吧台,從冰箱拿出一壺東西,我想應該是冰咖啡吧。
雖然我通常只喝熱咖啡,不過既然是人家請客就別挑剔。
過了一會,她端出兩杯咖啡,先放一杯在我面前。


我立刻端起咖啡,耳邊聽到她驚呼一聲,在咖啡正滑進喉嚨之際。
『啊!』我趕緊將咖啡杯放下,搧了搧舌頭,『怎麼會是熱的?』
「沒人說是冰咖啡呀。」
『可是……』
舌頭有些燙,我話沒說完,又搧了搧舌頭。
她慌張地跑進吧台內拿了些冰塊,我拿一塊塞進嘴裡。


「痛嗎?」她雙眼直盯著我。
我嚇了一跳。
她的聲音和語氣甚至是她的眼神都很熟悉。
那是我長久以來所作的那個夢裡的女孩啊。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


一直到口中的冰塊完全融化,我都沒開口。
她也沒開口,只是靜靜注視著我。
我試著將她和夢中的女孩連結,卻找不出兩者之間的關係。
我心裡很慌亂,完全無法靜下心思考,或是回憶。
『我該走了。』我最後決定站起身。
她站起身,送我到門口。


走出店門十幾步,才想起忘了付錢,趕緊折返走回店裡。
『不好意思,忘了付錢。』我勉強笑了笑,『還好記性不算太差。』
「沒關係。」她說。
我掏出皮夾後,只看了一眼,便恍然大悟。


『我終於想起來要處理什麼事了。』我應該臉紅了,低聲說:
『交完管理費後,身上沒錢了,本來想先去拿錢。但是……』
「下次再一起給。」她笑了笑,「我不會算你利息。」
『我馬上回家拿給你,免得我忘記。』
「別擔心。我會記得。」她說,「你不必特地再跑一趟。」


『可是……』
「你忘記的事,我會記得。」
她微微一笑,打斷我的話。
我覺得這句話好像有弦外之音。


走回家的路上、坐電梯途中,腦海裡一直盤旋著她說的那句:
「你忘記的事,我會記得。」
進了家門,洗個澡後覺得累,便躺在床上。
然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今天黃昏到底要出門買什麼?
原本隔天就該去還錢,但你知道的,我的記性不好。
所以第二次走進莉芸的店是在三天後,剛下班回到社區時。
我在社區大門碰見李太太,由李太太聯想到錢,再由錢聯想到莉芸。
我沒上樓回家,直接走向她的店,走到離店門口還有三步距離時,
莉芸突然推開店門,探出頭說:「歡迎光臨。」
『妳有裝監視器嗎?』我笑了笑。


我走進店裡,依然選了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
餐桌鋪上淡藍碎花桌布,再用透明玻璃壓住。我發現壓著一張紙,
寫上:「如果人生沒有錯誤,鉛筆何需橡皮擦?」
正在品味這段話時,莉芸拿著Menu遞給我。


『這段話似乎有點哲理。』我指著桌上那張紙。
「是呀。」她說,「如果不重要的記憶也能用橡皮擦輕輕抹去,那麼
 人們應該會很輕鬆。」
『妳的話比較有哲理。』我笑了笑。


我打開Menu,右下方又貼上「迷迭香雞排——特價」的貼紙。
『那就迷迭香雞排吧。』
她收走Menu,走回吧台跟女工讀生交代一會,又帶著笑容走向我。
「我想跟你說話。」她說。
『請。』
「你今天上班沒發生特別的事吧?」她在我對面坐下。


『嗯……』我想了想,『我今天知道有個女同事懷孕四個多月了。』
「然後呢?」
『但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她笑了起來,說:「那麼說說你知道的吧。」
『我只知道孩子的父親不是我。』
她又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開心,我發覺除了她的人很乾淨外,
她的笑容也很乾淨,像白雪公主剛洗完臉後的笑容。


「你還記得我叫什麼名字嗎?」笑聲停止後,她問。
『妳的名字三個字都是草字頭……』
說到這裡,我發覺竟然又忘了她的姓。努力回憶了一下後,說:
「薛莉芸?」
「我是蘇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抱歉。』我笑得有些尷尬,『我的記性不好。』
「你記得我叫莉芸,我就很高興了。」她笑了笑,
「以後就叫我莉芸,別管我姓什麼了。」


「我可以陪你吃飯嗎?」她又問。
『妳這家店總是提供陪客人吃飯的服務嗎?』
「你一個人吃飯,會很寂寞的。」
我看了看她,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便出了神。
「可以嗎?」
『喔。』我回過神,『當然可以。』


她立刻起身回到吧台。過了一會,跟女工讀生各端了一份餐點走來。
這次吃飯我倒是跟她聊了幾句,通常是我開頭,她回應。
如果我沒開口說新話題,她會保持安靜。
客人又陸續走進店裡,約有三桌,女工讀生忙進忙出。
但她始終坐著陪我用餐。


『妳請的女工讀生很能幹。』我說。
「她不僅能幹,而且任勞任怨,完全不拿薪水呢。」她說。
『啊?』我差點噎著了,『這怎麼可能?』
「因為她是我妹妹。」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


「其實我妹妹三年前就見過你。」她突然說。
『可是我沒見過她。』我仔細看了看正在吧台忙碌的女生,
『我說過了,我有一張大眾臉。』
「不。」莉芸搖搖頭,「你也見過她。」
『啊?』我很驚訝,『我完全沒印象耶。』


莉芸簡單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她看我已放下餐具,便問:
「好吃嗎?」
『迷迭香的濃烈香氣讓雞肉的味道更鮮美。』我頓了頓,接著說:
『雖然很好吃,可是感覺跟上次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肉的味道完全不一樣。上次的味道很強烈,這次卻是甘甜。』
「因為上次是四隻腳,這次是兩隻腳。」
『妳說什麼?』


「你上次點的是迷迭香羊排……」她突然笑出聲音,
「這次點的是迷迭香雞排,肉的味道當然不一樣。」
『不好意思。』我啞然失笑,『我只記得有迷迭香,其餘忘了。』
她似乎沒有停止笑的跡象,我便靜靜看著她,等她笑完。
我發現她的笑容除了乾淨外,還給人一種放心的感覺。


「我請你喝杯咖啡吧。」她終於停止笑聲,然後站起身。
我這次學乖了,眼睛緊盯著她的背影。
她確實是從冰箱拿出一壺東西,是冰咖啡沒錯;
但似乎又將它加熱,再端出兩杯咖啡走出吧台。
「是熱的。」杯子還沒放在桌上,她便叮嚀:「小心燙。」
我端起咖啡,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是熱的沒錯。


我覺得很納悶。
為什麼要將冰咖啡加熱呢?直接煮熱咖啡就行了啊。
況且所謂的「冰咖啡」,其實不是由冰水沖泡而成,
而是將煮好的熱咖啡用冰塊或冰桶迅速冷卻而成。
為什麼她要將熱咖啡冷卻成冰咖啡,然後放入冰箱,
再從冰箱拿出來加熱又變成熱咖啡呢?
她的日子太無聊?或是吃飽了太閒嗎?


『為什麼……』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
「因為我是奇怪的人。」話沒說完她便打斷我。
『這不叫奇怪,應該叫無聊。』
「那好。」她笑了笑,「從此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
『啊?』我一頭霧水。
「現在別想了,專心喝咖啡吧。」她說,並比了個「請」的手勢。


我又端起咖啡,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跟一般咖啡香不同。
淺淺喝了一口,口感似乎比一般咖啡柔順,而且更香醇。
用「醇」這個字確實是貼切的,因為咖啡中竟然有一種酒釀的香味。
原先以為我的舌頭和鼻子出了問題,但一直到喝完那杯咖啡,
酒釀的香味始終都在。
我百思不解,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她,她的表情似乎很得意。


『為什麼……』我又忍不住開口詢問。
「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她又笑著打斷我。
『喂。』
「找一個下午時分來這裡,我煮給你看,你就會明白了。」她說。
我心裡盤算著,如果要下午來,只能在假日。
但不知道放假時,我會不會記得要來看她煮咖啡?


我起身走到吧台,打算結完帳離開。
她跟著我走向吧台,在我拿出皮夾時,她剛好走進吧台內。
我心想Menu上最貴的餐也不過180塊,而且我點的餐還是特價。
所以我掏出兩張百元鈔票拿在手上。
「一共是300塊。」她說。
『可是……』
話一出口,便覺得尷尬,即使比想像中貴,也應該不動聲色才對。


「還包括上次你欠我的錢。」她說。
『差點忘了。』我楞了一下後,便恍然大悟,『上次的錢還沒給。』
「有我在,才會『差點』。」她笑了笑,「不然你應該會忘記。」
『說的也是。』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趕緊再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湊成三張後拿給她。


才剛走出店門兩步,聽見背後的門又被拉開,她說:
「以後如果懶,不想騎車出門,就走到我這裡吃晚飯吧。」
『嗯。』我回頭說,『如果我記得的話。』
「這跟記性無關。」她說,「你只要養成習慣就好。」
『妳很會做生意。』我說。
「多謝誇獎。」她笑了。


我一個人住,又不會煮飯,到哪裡吃晚飯是每天都會碰到的問題。
我確實懶得騎車出門吃晚飯,因此走到她的店吃飯是很好的選擇。
從此以後,我偶爾在下班回到社區時,直接走到她店裡。
偶爾久了,偶爾都不偶爾了。
總不能一星期有五次到她店裡還叫偶爾吧。


每當我到她店裡,都會點「特價」的餐。
景氣不好加上物價飛漲,錢要省點花。
後來我發現,我好像每次吃到的特價餐點都不盡相同。
有迷迭香羊排、迷迭香雞排、迷迭香牛排、迷迭香豬排……
還有迷迭香排骨飯、迷迭香鯛魚飯,甚至還有迷迭香糯米糕。
這些特價餐點只有一個共通點——迷迭香。


我一直很想問莉芸為什麼偏好迷迭香?但總是忘了問。
因為當我走進店裡剛坐下時,她一定會問我一個問題:
「你今天有發生特別的事嗎?」
然後我必須要用我有限的記憶能力去回憶當天發生的大小瑣事。
於是我就會忘了問我想知道的問題答案。


莉芸都會陪我吃飯,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吃完飯後她會請我喝一杯具有酒釀香味的神奇咖啡。
喝咖啡時我們會閒聊,很隨興,像多年的老友閒聊那樣。
說也奇怪,我常有那種我們是多年老友的錯覺。
咖啡喝完後,我才會想起又忘記要在假日下午來店裡看她煮咖啡。


我曾經在閒聊中問莉芸:『妳是學什麼的?』
「我大學念化學系。」她說,「現在開這個店算學以致用。」
『這也算學以致用?』
「以前在實驗室調製化學藥品,現在把這種實驗精神用在烘焙餅乾、
 調配飲料和烹飪食物上,這難道不算學以致用?」
『不。』我笑了笑,『這是一種境界啊。』
莉芸也跟著笑,依然是乾淨的笑容。


『妳應該對攝影有興趣。』我指著牆上的照片,『都是妳拍的吧?』
「是我拍的。」她說,「但我對攝影沒興趣,也拍的不好。」
『妳太謙虛了。這些照片看起來……』
「說謊會短命的。」她微微一笑打斷我。
『這些照片很有人性,一看就知道是一般人拍的,技巧不高。』
她笑了起來,然後點點頭表示認同我的說法。


「我得拍下這些照片。」她的視線緩緩掃過牆上每張照片,說:
「因為每張照片都代表一段被遺忘的記憶。」
『被遺忘的記憶?』我很疑惑,『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
『喂。』


「我幫你拍張照吧。」她突然說。
『喔?』我有些意外。
她從吧台下方拿出那種常見的數位相機,走出店門,然後向我招手:
「來呀。別害怕。」
我只好站起身走到店門口,站在招牌下方,右手比個「V」。


幾天後我再到她店裡時,我笑起來像白痴的照片已掛在牆上。
坦白說,她這家店的擺飾跟她的人一樣,乾淨而溫馨;
但牆上的照片不僅技巧很一般,景物或人物也很一般,
似乎不應該成為整體裝飾的一部份。


難道真如她所說:每張照片都代表一段被遺忘的記憶。
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很少跟社區內其他住戶打交道,連同棟且同樓層的人也不認識。
但由於這個社區內很多居民常到莉芸的店裡用餐,
我因而在店裡認識了一些鄰居。
比方說管委會主委李太太,也經常到莉芸的店,喜歡在吧台邊聊天。


有次她在吧台邊跟莉芸聊天,也把我叫了去。
「我的初戀情人被海浪捲走,第一個論及婚嫁的男人車禍身亡。」
李太太重重嘆了一口氣,「唉,沒想到結婚後先生也走得早。」
我覺得聽這種話題很尷尬,有點坐立難安,但莉芸似乎很專注。


「我常在想,我是不是就是俗稱的黑寡婦?」李太太說,
「因為我喜歡的人,都會早死。」
「黑寡婦形容心狠手辣的女人比較貼切,妳只是命苦。」莉芸說。
「蔡先生認為呢?」李太太問。
『黑寡婦確實可以用來形容心狠手辣的女人……』我勉強開口,
『但形容妳喜歡的人都會早死的狀況,似乎也可以。』


「那我從現在開始,要努力喜歡你。」李太太說。
『喂!』
「開玩笑的。」
李太太放聲大笑,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高。
我暗自調勻內息,不然在李太太的笑聲中,很容易受內傷。


我也認識了一位住B棟6樓的周先生,他總是戴墨鏡走進莉芸的店。
周先生以前是個警察,但現在卻是專業攝影師。
他常在高速公路上拿著攝影機,抓住車輛超速瞬間,清楚拍下車牌;
也常一手騎車,另一手拿著相機,拍下路旁違規停放的一整排機車,
不僅車子平穩前進,沿路拍下的車牌也沒因手震或晃動而模糊。
經過高速攝影與無手震100連拍的嚴格鍛鍊,他終於成為攝影高手。


周先生總帶著一片CD走進「遺忘」,裡頭只有一首歌:《Knife》。
他會讓莉芸播放《Knife》,一遍又一遍。偶爾他會跟著唱:
「像把刀,痛如刀割。我怎麼可能會痊癒,我受傷好深。
 妳已經割去了我生命的重心……」
用自己翻譯的中文歌詞唱英文歌,也算是一種境界。


他還當警察時,有天夜裡攔下一輛紅燈右轉的車子。
當他第一眼看見女駕駛,便深深為她著迷。
之後他們開始交往,那是他的初戀,滋味特別甜美。
「警察與違反交通規則的女駕駛談戀愛,必須要抵抗一切禮教道德與
 社會上的異樣眼光,這是被詛咒的愛情啊。」周先生說,
「就好像羅密歐與茱麗葉一樣。」


『你現在不當警察了吧?』我問。
「嗯。」他點點頭。
『所以你現在身上沒帶槍?』我又問。
「沒有。」他說。
『這算哪門子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我大聲說。


「別理蔡先生。」莉芸問他,「後來呢?」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他說。
「那是劉若英的《後來》。」莉芸說,「你跟女駕駛的後來呢?」
「後來她開始遵守交通規則,我們之間便產生隔閡,於是漸漸疏遠,
 直到分手。」他緩緩嘆了口氣,「痛如刀割啊。」


我原本想說:你找個遵守交通規則的女孩會死嗎?
但莉芸用眼神制止我,然後到音響旁按了播放鍵,播放《Knife》。
周先生又跟著哼唱中文歌詞。
我心想幸好那女孩只是紅燈右轉,如果她是酒後駕車,
那這段感情應該會更恐怖。


還有位住在A棟9樓的王同學,也喜歡在吧台邊和莉芸聊天。
她是個青春亮麗的大三女生,個性應該很活潑。
俗話說:薑是老的辣,美眉還是年輕的好。
所以我有時會偷偷移動至吧台邊,加入她與莉芸的對話。


「我爸要再婚了,對方甚至還有兩個女兒。」王同學似乎很氣憤,
「現在是怎樣?把我當灰姑娘嗎?」
『搞不好妳後母才會變成灰姑娘。』我低聲自言自語。
「我聽到了。」王同學瞪了我一眼。


王同學在大一時,喜歡上一位任課的老師。
每當上他的課時,她會偷偷錄音,回家後一遍遍播放。
但畢竟這是師生戀,她沒有勇氣跟他表達,只能單相思。
上學期他離開學校,但她始終無法忘記他。
尤其是他的臉和聲音,總是隨時隨地出現在她的生活周遭。
「沒想到喜歡一個人會這麼痛苦。」她說。


『妳才20歲吧?』我問。
「是呀。」王同學沒好氣地回答,「20歲不可以談戀愛嗎?」
『當然可以。』我說,『但20歲時的愛情應該是陽光而開朗的,
 妳怎麼搞成這樣?』
「我也不想這樣,我已經很努力要忘記他了呀。」王同學很不服氣,
「可是忘不掉又有什麼辦法。」


王同學走後,莉芸說也許是因為店名叫「遺忘」的關係,
很多人會來店裡尋找遺忘的感覺。
李太太想遺忘失去愛人的痛苦記憶,王同學想遺忘愛人的臉和聲音;
周先生卻想遺忘曾品嚐過的甜蜜愛情。
大多數人都試著想遺忘某些記憶,只可惜越想遺忘越忘不掉。
「但有的人卻總想記起某些曾遺忘的事。」
她說完後,凝視著我。


我的記憶從國二以後,就不再清晰,總是模糊的片斷。
比方說我會記得她叫莉芸,卻老是記不住她的姓。
或許真如莉芸所說,我想記起某些曾遺忘的事。
但問題常常是,我連「忘記」了什麼都不知道,
又怎麼知道到底想努力記起什麼?


「阿姨,我要一杯葡萄柚汁。」
李太太念國小六年級的大兒子走進店裡,要了一杯飲料。
莉芸見他愁眉苦臉,問了句:「你怎麼了?」
「我養的狗狗,昨天死掉了。」他回答。
『請節哀。』我說。
他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葡萄柚汁後,問我:「你瞭解生命嗎?」
竟然是問這麼深奧的問題,我吃了一驚,答不出話。
「生命……」他又喝了一口,再重重嘆了口氣,接著說:
「真是無常啊。」
『你才11歲啊!大哥。』我大聲說。
莉芸則忍不住笑了起來。


從此我在莉芸的店裡待著的時間變長。
吃完飯喝完咖啡後,我會離開位子坐到吧台邊,聽聽別人的故事。
很多人都想遺忘某些東西,可惜都不能如願,於是顯得無可奈何。
有時我會慶幸自己的記性不好,也許會因而忘掉一些痛苦的事;
但有時卻更想知道,自己到底遺忘了什麼?


會不會我跟周先生和王同學一樣,也曾經想遺忘某段刻骨銘心戀情?
但因為我天賦異稟,腦中有一道像電腦防毒軟體的自我防護機制,
可以把想要遺忘的記憶當成電腦病毒清掉,所以我成功了?
會是這樣嗎?


『妳把店名取為遺忘,那麼妳一定有想遺忘的東西。』我問莉芸:
『妳想遺忘什麼?』
「不。」莉芸搖搖頭,「我不想遺忘。」
『不想遺忘?』
「我害怕遺忘,也害怕被遺忘。」她笑了笑,「所以店名叫遺忘。」
『這種邏輯怪怪的。』


「你今天有發生特別的事嗎?」
『妳怎麼老是問這個問題?』
「因為不想讓你今天的記憶被遺忘。」
『嗯?』
「說吧。」她笑了笑。


『公司裡有個女同事今天剛生了個男孩。』我說。
「嗯。」她點點頭,「算了算時間,也差不多該生了。」
『妳認識她?』
「不。」她說,「是你告訴我的。」
『啊?』


「你第二次走進店裡時,曾告訴我公司有個女同事懷孕四個多月了。
 現在已過了五個月,也該生了。」
『我來這裡有五個月了?』
「是的。這五個月來,包括今天,你總共走進『遺忘』63次。」
『63次?』我很驚訝,『妳竟然算得那麼清楚?』
「嗯。」她笑了笑,「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


我不僅忘了曾告訴她女同事懷孕的事,也感覺不出已過了五個月。
更別說是已走進「遺忘」63次了。
當我偶爾回想過往時,總會對時間的飛逝覺得震驚。
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時,卻已過了好幾年。
會不會是因為我的記性不好,所以對時間的感覺很遲鈍?


某個假日午後,我在家看電視。電話聲響起,是管理員打來的。
「蘇小姐請你到她店裡坐坐。」他說。
『蘇小姐?』我一時想不起來我認識什麼輸小姐或是贏先生。
「就是A棟一樓簡餐店的老闆。」
『喔。』我拍了拍腦袋,『我馬上過去。』


坐電梯下樓,穿過社區中庭,走出社區大門,左轉到莉芸的店。
「過來這裡。」我剛推開店門,看見莉芸在吧台內向我招手。
我走進吧台,見她身旁有一個像是斷頭台的東西,約40公分高。
斷頭台上面掛著8字形小玻璃杯,杯下有個像是調整閥之類的東西;
斷頭台下面放了一個玻璃盛水瓶。


「我示範冰滴咖啡的作法給你看。」我還沒開口詢問,她便說:
「這種咖啡需要細研磨的咖啡粉,磨豆的時間不能太短。」
我正想問冰滴咖啡是什麼時,她剛好打開磨豆機。
咖啡豆哇哇叫了起來。


拿出一個金屬製小杯,杯底有篩孔,先放入一張濾紙;
將磨好的咖啡粉倒入金屬製小杯中,輕拍側邊讓咖啡粉表面平整,
再放入一張濾紙在咖啡粉上。
然後將金屬製小杯放在玻璃盛水瓶之上。


從冰桶中舀出一些冰塊放入量杯,「約到300 c.c.處。」她說。
再倒入冷水,水便充滿冰塊間隙,直到切齊300 c.c.刻度。
「我還會再加10 c.c.的威士忌哦。」她笑了笑,打開酒瓶。
將這310 c.c.冰、水、威士忌的混合物倒入圓弧形玻璃杯中,
用插了根金屬管的栓蓋封住杯口,倒轉放回8字形小玻璃杯之上。


打開8字形小玻璃杯下的調整閥,冰水便一滴滴緩緩往下滴。
圓弧形玻璃杯內的冰水,藉由栓蓋的金屬管,流進8字形小玻璃杯;
再經過調整閥,滴入裝了咖啡粉的金屬製小杯,與咖啡粉纏綿後,
最後滴進玻璃盛水瓶中。


她拿出一個計時器,眼睛緊盯著水滴,右手微調調整閥。
「若滴太快,味道會淡而且會積水外溢;若滴太慢味道則會苦。」
她說,「標準速度是10秒7滴。」
『10秒7滴?』我看著緩緩落下的水滴,『這得滴多久?』
「三個多小時吧。」她說。
『這麼久?』我很驚訝,『那豈不是點完咖啡後可以先回家吃個飯、
 洗個澡、上個廁所、出門看場電影,再回來喝咖啡?』


「不用這麼麻煩。」她笑了笑,「滴完後會密封放入冰箱冷藏,約可
 保存5天左右。不過我讓你喝的咖啡,都剛好冰了3天。」
『3天?』我說,『妳的意思是要喝現在這杯咖啡,還得等3天?』
「嗯。」她說,「接近零度的低溫萃取咖啡,咖啡中的醣類在低溫中
 會持續發酵,因此會有酒釀香味。雖然放越久越香醇,但放三天是
 最好的。所以冰滴咖啡又叫冰滴酒釀咖啡。」


『那妳幹嘛還加威士忌?』
「你鼻子不好,容易鼻塞,聞不出一般冰滴咖啡的酒釀香。」她說,
「所以我偷偷加了10 c.c.威士忌。」
『妳知道我鼻子不好?』
「你喝咖啡的口味較濃,所以我做冰滴咖啡時,不是10秒7滴。」
她沒回答我的問題,接著說:「而是11秒7滴。」
『妳怎麼……』
「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她笑了笑。


雖然有滿肚子疑問,但視線已被水滴吸引,而且心裡不自覺數著:
一滴、兩滴、三滴……
背後突然傳來「喀嚓」一聲,我反射似回頭,只見她手裡拿著相機。
「這個角度很好。」她笑了笑。
『妳把我當模特兒,我要收錢。』我說。
「那麼我請你喝杯冰滴咖啡吧。」


她打開冰箱,裡頭放了幾壺咖啡,壺身都用貼紙貼上日期。
她選了日期是三天前的那壺,拿出冰箱加熱。
最後分成兩杯咖啡,一杯端給我,另一杯放在她面前。
「請。」她說,「這是你的模特兒費用。」


『這麼麻煩的冰滴咖啡,大概只能限量供應,而且很貴。』我說。
「不是限量,是沒量。」她說,「因為我不賣冰滴咖啡。」
『為什麼?』
「我每天只能滴一次,310 c.c.大概只有兩杯咖啡的份量。」她說,
「而且隨著冰水變少,滴速會變慢,每隔一段時間要略微調整速度,
 很麻煩的。吧台裡還有很多事要忙,不能常常分心。」


『好可惜。』我喝了一口冰滴咖啡後,說:『妳這麼會煮咖啡,店裡
 卻不賣咖啡。其實妳還是可以賣別的熱咖啡。』
「剛剛磨咖啡豆的時候,你聽到哇哇聲了嗎?」
『當然聽到了。』我說,『我的耳朵很正常。』
「難道你不覺得咖啡豆會痛嗎?」
『妳又來了。』
「既然咖啡豆會痛,我怎麼忍心再用熱水燙它呢?」她說,
「所以我店裡不賣咖啡。」


『那妳連冰滴咖啡都不應該煮,因為還是得磨咖啡豆。』
「說的沒錯。」她嘆口氣,「可是你只喝熱咖啡呀。我只能找出這種
 用冰水滴濾咖啡的方法,我已經盡力了。」
『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說:『妳想太多了。』
「很好。」她笑了笑,「從此以後,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且
 想太多的人。」


我只能苦笑。
「你今天有發生特別的事嗎?」她問。
『今天?』我想了想,『對了,就是妳叫管理員打電話給我。請問
 有什麼事嗎?』
「已經沒事了。」
『嗯?』
「你老是忘了在下午來我店裡看我煮冰滴咖啡,我只好提醒你了。」


咖啡喝完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便問:
『妳每天滴出的兩杯咖啡,就是妳跟我喝?』
「嗯。」她點點頭,「如果你沒來,我和我妹妹會喝掉。」
『今天我來了,妳妹妹不就沒得喝?』
「是呀。」
『那她會不會恨我?』
「不會。」她搖搖頭,「從某種程度上說,你以前算是救過她。」
『我真的不記得見過她,更別說救過她了。』我的語氣很無奈。


她看了我一眼,說:「一起到公園走走好嗎?」
『當然好。』我說,『但留妳妹妹一個人看店,她不會很可憐嗎?』
「她叫莉莉。」她說,「古詩有云:粒粒皆辛苦。所以叫莉莉的人,
 原本就該苦命。」
『妳好狠。』我笑了笑,站起身。
走出店門時,苦命的莉莉朝我笑了笑、揮揮手。


社區旁邊就是一座公園,面積很大,除了樹木青翠、草色碧綠外,
還有條小溪蜿蜒流過。
今天是假日,公園裡雖然很多人,但並不嘈雜,處處是歡樂的氣氛。
我和莉芸邊走邊聊,很輕鬆。


『以前我常來這座公園,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很少來了。』我說。
「你通常在日落前半小時到公園走走,因為你覺得那是一天當中最美
 的時間。夏天是6點20左右,冬天則是5點半。」她說。
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怎麼不走了?」她往前走了幾步,回頭說。
『為什麼妳連這個都知道?』
「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且想太多的人。」
『喂。』
莉芸似乎想說點什麼時,迎面走來一個牽著狗的年輕女子。
「好久不見。」女子笑著打招呼。


我原以為她是跟莉芸打招呼,因為我不認識這個豔麗的女子。
「上次真謝謝你。」沒想到她走到我面前,又說:「我聽了你的勸,
 把狗拴住了,以免牠亂跑。」
我低頭一看,她的狗正站起前腳,趴上我的膝蓋。
『不……』我吞吞吐吐,『不必客氣。』


女子又跟我說了幾句話,我只能支支吾吾回應。
而她的狗一直拼命搖著尾巴,還興奮地朝我吠了幾聲。
『有大眾臉真的是件麻煩的事。』女子走後,我說。
「為什麼你一直覺得你有張大眾臉?」莉芸問。


我想了一下,告訴她我第一次去某家麵攤吃飯時,老闆認錯人的事。
「那家麵攤隔壁是DVD出租店,你去租過幾次DVD,租完後會順便
 在麵攤吃飯。」莉芸笑了笑,「你並不是第一次去那家麵攤。」
『啊?這……』
「後來你因為老是忘了還DVD,被罰了很多錢,索性就不再去租片,
 結果麵攤也沒去了。」


我嚇呆了,完全說不出話。
我開始努力回想,卻發覺腦海裡根本沒有關於租DVD的回憶。
倒是不小心找到被陌生女子打了兩耳光的記憶。
雖然記憶不太完整,但那兩耳光實在太火辣了,很難忘掉。
我馬上跟莉芸說起這件事,因為我想證明我確實有張大眾臉。


「你開始工作後的第二年,認識了一個在醫院急診室工作的女孩。」
莉芸說,「有趣的是,你們每次見面都約在急診室門口。」
『我……』我吞了吞口水,『我不記得啊。』
「不過你老是忘了約會的時間,女孩心裡越來越氣。有次你到急診室
 門口時,卻忘了是要去見她,你竟然走進醫院的家醫科看醫生。」
『後……後來呢?』


「家醫科的護士認得你,便跑去叫那女孩。當她來到你面前,你說:
 可惜我只是小感冒,如果病得重一點,就可以待在急診室了。女孩
 很生氣說:最好以後別讓我在急診室遇見你!我一定拔你的管!」
『我後來有在急診室遇見她嗎?』
「沒有。」莉芸說,「那是你們最後一次約會,交往只維持四個月。
 如果依照你的說法,你後來是在餐廳再度遇見她。」


『妳確定那女孩真的認識我嗎?』
「你這輩子到目前為止,只跟那位女孩有過短暫交往。」
『妳會不會認錯人?或是她認錯人?或是大家都認錯人?或是……』
我已經開始不知所云了。
「往好處想,被打兩耳光總比被拔管好得多。」莉芸淡淡笑了笑。


我心裡很慌亂,完全無法思考。嘆了一口氣後,說:
『難道剛剛那個牽著狗的女孩真的認識我?』
「那個女孩的狗原本是不拴住的,很活潑好動。有次牠在公園亂跑,
 不小心掉進水裡。你立刻跳進水裡抱住牠,上岸後你全身都髒了。
 你把狗抱給女孩,只說:這公園有河,白目的狗還是拴住比較好。
 然後你就急著回家洗澡。」


『真的嗎?』
「那條狗也認識你,不是嗎?」
『沒想到連狗的記性都比我好。』我嘆了口氣,『真是有夠悲哀。』
但最悲哀的是,碰到那麼豔麗的女子,我竟然只說無關痛癢的話?
為什麼我沒跟她要電話或稱讚她很漂亮呢?


我不再說話,腳步無意識向前,像電影中的活死人。
「你還記得這裡嗎?」莉芸停下腳步,指著公園旁一處工地。
我看了看那處工地,過了一會,搖搖頭。
「這裡以前是庭園咖啡店。」
『我有印象了,以前來過幾次。店裡好像有個漂亮的魚缸。』
「不是『幾次』,是38次。」她說。


『有那麼多次嗎?』
「我和莉莉以前都在這間庭園咖啡店當服務生。」莉芸說,
「當你到公園走走時,偶爾會進去喝杯咖啡或吃晚餐。」
『可能因為妳們不是穿泳裝,所以我沒什麼印象吧。』
「嗯。」她笑了笑,「我們會虛心受教、徹底檢討。」
我想回應她的笑容,但嘴角卻無力拉出弧度。


「有次一隻大狼狗和一隻哈士奇犬打架,從公園打進店內。莉莉正好
 準備端咖啡給你,你馬上起身擋在莉莉身前,結果她沒事,你卻被
 這兩條狗撲倒。」
『結果誰贏?』我問,『狼狗?還是哈士奇?』
「你那時也是這麼問。」莉芸說。
『嗯?』


「我看見你被撲倒,急忙衝出吧台扶起你,然後問:痛嗎?」
莉芸笑了笑,「但你卻只說:狼狗和哈士奇誰贏?」
『妳問我:痛嗎?』
「嗯。」莉芸點點頭,微微一笑。
我又想起夢裡的那個女孩。


『妳說我救過妳妹妹,就是指這件事?』
「嗯。」莉芸說,「莉莉很怕狗,那時她嚇哭了。」
『那麼到底誰贏?』
「哈士奇吧。」她說,「你那天的晚餐錢,是哈士奇主人幫你付的;
 咖啡錢則是狼狗主人付的。晚餐比較貴。」


『抱歉,我的記性不好,竟然沒認出妳。』我應該臉紅了,
『原來我那時候就認識妳了。』
「算是吧。」莉芸說這句話時,臉上卻掛著古怪的笑容。
我沒心思追問,只是覺得累,便坐在公園內的椅子上,低下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抬起頭時,莉芸仍然站在身旁。
『妳也坐下吧。』我說。
「嗯。」莉芸在我右邊坐下。
我覺得喉間乾澀,無法再吐出言語,便靜靜看著天色由黃變暗。
太陽下山了。


『這座公園又大又美,我不懂為什麼我後來很少來。』我終於開口。
「嗯。」她簡單應了一聲。
『我是說,為什麼我後來很少來?』
「你問我嗎?」
『不,我是問哈士奇。』我笑了笑,『廢話,我當然是問妳啊。』
「你認為我知道?」
『我想妳應該知道。』我轉頭看了她一眼。


「一年前,這公園被選為第一座都會區內的螢火蟲復育公園,市政府
 在公園裡野放兩千隻螢火蟲。隔天傍晚,便有很多家長帶著孩子,
 拿著網子和玻璃瓶,很高興地來抓螢火蟲。」
『唉。』我嘆口氣。
「你看到後很生氣,開口罵那些家長們:你們都是這樣教育小孩嗎?
 但他們都覺得你反應過度、多管閒事。」莉芸也輕輕嘆口氣,
「根本沒有人理你,你只能眼睜睜看著螢火蟲在玻璃瓶內亂竄。」


『後來呢?』
「過了兩個禮拜,公園裡再也看不到螢火蟲。」莉芸的語氣很平淡,
「當最後一隻螢火蟲消失在公園後,你就很少來公園了。」
『原來如此。』我問:『那時妳在哪裡?』


「我在庭園咖啡店裡,看見你經過門口,背影像隻疲憊的螢火蟲。」
她說,「我跑出去問你:痛嗎?」
『啊?』我微微一驚。
「不好意思。」她說,「我常那樣問你。」
『那我怎麼回答?』
「你只說:螢火蟲才會痛。」


我又開始沉默,而黑夜已悄悄籠罩整座公園。
「其實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說的話。」莉芸打破沉默,
「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且想太多的人。」
『不,妳不是。』我說,『妳是……』
「嗯?」莉芸等了幾秒,等不到我把話說完,便問:「是什麼?」
『總之……』我想不出合適的形容,只好下結論:『謝謝妳。』


莉芸似乎嚇了一跳,身子微微顫動。
我轉過身,竟發現她的眼眶似乎有淚光。
『妳怎麼哭了?』
「沒事。」她拿出面紙,小心翼翼對折兩次,然後輕輕擦了擦眼角,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聽你說謝謝。」
『這麼多年?』
「沒事。」她又說。


「該吃晚飯了。」莉芸站起身,「今天的特價餐是迷迭香烏龍麵。」
『不好意思。』我說,『我沒胃口,吃不下。』
「今天我請客。」
『人是鐵,飯是鋼。』我站起身,『吃不下還是得吃。』


我和莉芸慢慢走回「遺忘」,一推開店門,發現店裡的氣氛很熱烈。
「怎麼這麼晚回來?」莉莉的語氣有些埋怨,「我快忙不過來了。」
『這是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嗎?』我說。
「哦?」莉莉吃了一驚,「你知道了?」
『嗯。』我說,『寡人餓了,要用膳。』
「遵旨。」莉莉笑了,「馬上就好。」


莉芸先去忙,我獨自坐在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
回想莉芸在公園所說的話,我相信她沒騙我,那些都是發生過的事。
可是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啊。
無論我如何努力也喚不回遺忘的記憶,只覺得腦袋越來越重。


我轉頭看著魚缸,視線跟著缸內的魚游動,看了一會便入了神。

「想起來了嗎?」莉芸端著迷迭香烏龍麵放在我面前,說:
「庭園咖啡店的老闆要轉讓他的店時,我向他買下了這個魚缸。」
『唉。』我搖搖頭。
莉芸吐了吐舌頭,到吧台又端了碗麵,再走回我對面坐下。
我有些心不在焉,因而食不知味,麵還剩一半便放下筷子。


「今晚早點休息,明天一早你還得到台北出差。」莉芸說。
『差點忘了。』我說,『咦?妳知道我要到台北出差?』
「你前幾天有告訴我。」
『是嗎?』我嘆口氣,『我的記性這麼差,萬一誤了工作就糟了。』
「你放心。」她很篤定,「你的工作不會有問題。」
『嗯?』我很疑惑。


「有天晚上你在庭園咖啡店吃晚餐時,店裡走進一對看起來像是情侶
 的男女,男的50歲左右,女的才20多歲。」莉芸頓了頓,說:
「但他們剛走進店裡,男的目光與你相對幾秒後,便轉身離開。」
『為什麼會這樣?』
「我當時也很疑惑,看了看你,聽到你說:我出運了。」
『出運?』


「我走到你身旁問你為什麼那樣說?」莉芸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說:吃晚餐時能吃到目睹老闆跟情婦約會,這是一種境界啊。」
『喔?』
「我說也許他們只是一對年齡差距很大的夫妻,你說:最好夫妻晚上
 到公園散步時,先生穿西裝打領帶、太太濃妝豔抹。」
『我說的沒錯啊。』
「嗯。」莉芸笑著點點頭,「我也認同。」


怪不得如果我因為記性不好而誤了公事時,老闆幾乎不責罵我,
甚至還會對我說:「你是貴人,難免會忘事。」
原來他是想堵住我的嘴。
『那我老闆和他情婦的感情是否依舊堅貞?』我問。
「應該是吧。」莉芸笑了,「因為你的工作很順利。」
『那就好。』我也笑了。


『飯吃完了,冰滴咖啡下午也喝過了。』我站起身,『我該走了。』
「嗯。」莉芸也站起身,送我到門口,「早點休息。」
我慢慢走回家,今天發生的事很令我震驚,我完全無法消化。
幸好最後聽到一個好消息,知道自己的飯碗很穩,不會摔破。
要不然我會懷疑自己有沒有氣力走回家?


我洗了個澡、看了一會電視、準備明天出差的資料後,便上床睡覺。
然後我又夢見了那個女孩。
當她問我:「痛嗎?」並緩緩伸出手想撫摸我的頭時,
我竟然開口說:『妳是蔣莉芸嗎?』
她似乎嚇了一跳,手迅速放下。
於是我醒了。


漱洗完後,先走到門口,看看門口放了什麼東西?
門口放了公事包,公事包上貼了一張寫上「台北出差」的紙條。
晚上入睡前我會將所有該帶出門的東西放門口,偶爾還會寫紙條。
只要走到門口一看,便不會忘記今天該做什麼。
這是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是因應記性不好的生存本能。


我穿了件較得體的襯衫,打了條領帶,提起公事包坐電梯下樓。
剛走到社區大門,便看見莉芸。
「早。」她說,「我送你去坐車。」
『不用麻煩了。』我說。
「不麻煩。我反正要去市場買一些食材。」她說,「走吧。」
我正想再推辭,但她已經轉身向左走,我只好跟在她身後。


莉芸開著車,我坐在她右手邊,一路上我們沒有交談。
15分鐘後,她說:「到了。」
我下車說了聲謝謝,轉身走了兩步,突然又轉身問:
『妳怎麼知道我要坐客運?』
「你公司很小氣,出差只補助最便宜的客運車錢。」莉芸說。
『妳怎麼……』
「車快來了。」莉芸重新起動車子,「快去買票吧。」


我趕緊到售票口買票,售票小姐剛找完錢,車子便來了。
我上了車,找到我靠走道的座位,窗邊已坐了位尼姑。
坐車能坐到跟尼姑坐在一起,這是一種境界啊。
「阿彌陀佛。」她說,「施主,好久不見。」
現在是怎樣?


我只能勉強微笑,點了點頭,再坐下來。
「阿彌陀佛。」她說,「施主,你會暈車嗎?」
『阿彌陀佛。』我回答,『我不會。』
「阿彌陀佛。施主,你運氣不好。」她說,「我會。」
『啊?』
「這一切都是因果。」她笑了笑。


我努力在腦海裡搜尋記憶,雖然我知道結果通常是徒勞無功。
可是認識尼姑應該是件非常特別的事,起碼該有模糊的印象。
沒想到腦海裡竟然連「模糊」都沒有,只有空白。
「忘了就忘了。」她說,「不要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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