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搜儺誌異
原來田慕青在儺廟門口等著,見我們遲遲也不出來,她擔心有事,點起蠟燭走進石室察看,一臉關切的神色。

我駭異無比,低頭看看銅鏡,又抬頭看看田慕青,心想:「古銅鏡中的幽靈跪在地上消失不見,是因為田慕青突然走進來?」

我覺得田慕青是不太對勁兒,她分得出漢唐壁畫倒還罷了,竟連儺廟裏的古字都認得,銅鏡裏的幽靈也怕她,她定與千古異底村有很深的關係,是從村子裏逃出去的女鬼?

我當即拿銅鏡對著她看了看,卻不見有異,也許是古鏡中的靈氣已失,變得尋常的銅鏡沒有兩樣。

田慕青早見到我手中的銅鏡,臉色蒼白,怔怔地望過來,說道:「這……這是……」

我看到田慕青臉色忽變,心知所料不錯,反問道:「你認得這面古鏡?」

田慕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不再說話,隻是盯著銅鏡出神。

我看得出田慕青有些事不願意說,但也不會有害人之心,就把銅鏡交給她,三人來到儺廟外屋,厚臉皮背起大煙碟兒,我和田慕青舉著火把照路,出了廟堂一路往北走。

雲封霧鎖的密林中,儘是粗可合抱的古樹,腳下枯曼層層,頭上喬枝鬱鬱,剛下過幾個小時的雨,森林裏又濕又潮,枯枝敗葉散發著潮腐的氣息,我想那壁畫中的地圖該不會錯,一直往北就是草鞋嶺,按著指南針的方向走就行了。

我邊走邊跟田慕青說話,我直接問她:「你跟我說實話,以前是不是來過千古異底村?」

田慕青說:「沒來過……你為什麼要這樣問?」

我說:「你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我,你也不看我是誰,想對付我,你還嫩了點。」

田慕青說:「我沒想對付你,言盡於此,你願意就信,不信我也沒辦法。」

我知道她為人柔順,卻不柔弱,隻好說道:「你來過就來過,那也沒什麼。」

田慕青說:「我知道你為何疑心,隻不過有些事情我沒法說,說了你們也不會信。」

我說:「說不說在你,信不信在我,而且我願意相信你,要不早把你扔下不管了。」

田慕青說:「我真的沒來過千古異底村,卻覺得這裏有很多東西眼熟,像是……像是上輩子見過。」

我看她所言不虛,心頭一震,口中卻說:「怎麼會有投胎轉世這等事……」

田慕青說:「我也不信,但我看到千古異底村覺得似曾相識,看到地宮中的棺槨又感到很怕,卻說不上為什麼怕。當時在火車上遇到你們,聽你說起熊耳山古墓,我也不知為什麼,隻是想來這看一看,到了這裏我明白了,這是命,我怕我走不出千古異底村了。」

我說:「我是讓惡鬼索命,不得不到千古異底村盜墓取寶,怎知是披麻救火,惹焰燒身,而你也同千古異底村有莫大幹系,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出了事誰都逃不掉,你也不用太過擔心,天塌下來我先替你頂著,我這個人平時口沒遮攔,主要是掏心窩子話說得太多了,以至於沒心沒肺,如果之前說了什麼得罪你的話,你也別往心裏去。」

田慕青道:「你們救過我的命,我都不知該如何報答,又怎會怪你。」

我們將這些話說出來,均有如釋重負之感,但我並不相信田慕青曾經死在千古異底村,如今投胎轉世又回到此地,這其中一定別有隱情,隻是我還看不到真相。

此刻我隻盼盡快找到嶺下山洞,離這鬼地方越遠越好,至於千古異底村中到底發生過什麼怪事,我已經不想多做追究,那不是我能應付得來,隻盼別死在這裏。

我和厚臉皮輪流背負大煙碟兒,田慕青用火把照亮,三個人在樹林裏不停往北走,但見霧氣中蒼松偃柏,亭亭如蓋,眼看走出了密林,前邊卻沒有山洞,荒草叢中是一塊贔屭馱負的古碑,密密麻麻刻滿了碑文,田慕青上前辨認,說這是搜儺碑。

我們三人相顧驚疑,地圖上石碑在村子南邊,一直往北走,怎麼繞到村子的另一邊來了?況且從儺廟往北走進密林,走了沒有多久,腿腳再快也不可能到繞這麼一大圈。

厚臉皮說:「是不是咱取了千古異底村古墓的寶,那些死鬼捨不得,冤魂纏腿讓人走不出去,太狠了,這是想以累死的方式嚇死咱們?」

我說:「冤魂纏腿頂多是讓人在原地轉圈,咱們遇上的事更邪行,明明往村子北邊走,卻出現在了村子南邊,周圍仍是這麼黑,怕是走到死也別想走出去。」

我們想到了不會這麼輕易脫身,卻料不到往千古異底村北邊走,竟會來到千古異底村南邊。

我尋思石碑名為「搜儺碑」,對村子裏發生過的大事必有記載,便讓田慕青去讀碑文。

夜霧荒草間,石碑高聳,田慕青站到贔屭背上,才看得到上方的碑文,搜儺碑記載的內容很多,她一時也不得盡解。

我和厚臉皮將大煙碟兒放在贔屭下躺著,看他氣息奄奄,我們二人無不替他擔心。

厚臉皮長籲短歎,他對大煙碟兒說:「差一步啊,差一步就出去了,說什麼也得堅持堅持,回到家再蹬腿兒。」

我說:「他現在這樣,你跟他說什麼他也聽不見,聽見也讓你氣死了。」

厚臉皮說:「一個人剩不到半口氣,要死還沒死,意識不清,那是魂兒還沒散,魂兒一散,這人就沒了,即便他聽不見,你也得多跟他說話,把魂兒叫住了,沒準就死不了。」

我點頭道:「是有這麼一說,平時看你一臉粗俗無知的樣子,居然也知道這些。」

厚臉皮說:「我這叫真人不露相,不是頑鐵是真金。」

我說:「你剛說此地有冤魂纏腿,所以走不出去,我尋思多少有點道理,我還記得聽麻驢講過,說仙墩湖下有個村子,那年饑荒,一個人到這看見有村舍房屋,就進村偷了些米,在村裏看著是上好的白米,帶出來卻是腐臭的淤泥,那不正是說這裏有鬼嗎?」

厚臉皮擔心鹿首步搖冠也變成淤泥,忙伸手進蛇皮口袋裏摸了摸,還好沒變。

我說:「偷米的是離開此地,才發現白米變成淤泥,咱們還沒出去,你現在看為時尚早。」

厚臉皮說:「拿這幾件東西容易嗎,好懸沒把命搭進去,出去一看要是臭泥,那可太坑人了。」

我說:「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如果誤入千古異底村山市,那是走到死也走不出去了。」

厚臉皮說:「山市……賣什麼的?」

我說:「山市也叫鬼市,可不是咱那邊說的鬼市兒,京津兩地四更開五更散擺攤賣黑貨的地方叫鬼市兒,有個兒化音,也沒有鬼,是指東西大多來路不正,買賣雙方鬼鬼祟祟,而山市鬼市這個市,是說你走在沒有人煙的深山裏,看見有城牆、街道、寺廟、宮殿、寶塔、店舖,人流熙熙攘攘,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忽然一陣風吹過,清明上河圖長卷般的城中景象立刻變得模糊了,轉瞬讓風吹散,化為烏有,看到的人呆在原地,悵然若失,那就是山市,如果當時有人走進去,也會跟著山市一同消失。」

厚臉皮說:「原來這叫山市,我在祁連山見過,看得到卻摸不著,跟咱們這次遭遇可不一樣。」

我隻是信口一說,聽厚臉皮在祁連山見到過,好奇心起,問了他經過,二人說了一陣,也不得要領,空自焦躁。

我讓厚臉皮注意周圍的風吹草動,然後爬上贔屭的脖子,問田慕青石碑上記載著什麼內容。

田慕青在石碑前看了半天,也隻看懂到一半,她撿重要的碑文,一句句講給我聽,厚臉皮也在贔屭下聽著,想不到碑文的內容如此詭異離奇。

田慕青說石碑中記載著很多事,儺國是始於東周時代的古國,崇信鬼神,滅亡於春秋戰國後期,遺民們躲在深山裏,逐漸發展成了後來的儺教,首領稱為儺王,到了漢代,上至帝王諸侯,下至販夫走卒,到處有祭神驅鬼的風俗。

我聽這部分碑文的內容,與大煙碟兒說的分別不大,下面就是他不知道的事了。

田慕青繼續說道:「搜儺驅鬼逐怪,分別有宮儺、村儺、山儺、水儺、洞儺,儺字有束縛困住之意,顧名思義,是將鬼怪捉住,使其不能作祟,後來儺教借鬼神蠱惑民眾造反,在東漢末年遭到朝廷鎮壓,儺教躲到深山裏避禍,從此隱居不出,久而久之,與民間搜儺拜神之風脫離了關係,千古異底村選在此地,其中有個很大的秘密,相傳每當天上出現黑狗吃月,便是陰氣最重的時刻,村子裏會舉行大儺祭鬼,將無法度化的惡鬼送進祭祀坑,以此祓除災禍,使其萬劫不複,祭祀坑是通往『鬼方』的大門。

「自古以來,儺教中尊卑分明,依次是儺神、儺王、儺相、儺將、儺民,幾乎沒有人知道村下一切不明的『鬼方』,究竟是個什麼去處,平時也不準談論提及,隻知很久以前有個被稱為鬼方的古國。

「隋朝大業年間,隋煬帝無道,黎民百姓飽受倒懸之苦,隋煬帝迷信仙法,在黃河邊上造了一座金頂寶殿,想請仙人下來相見,仙人沒請來,黃河上下卻接連發生瘟疫,災情嚴重,民間都說有黃鬼,朝廷請儺教出山驅鬼逐疫,當時的儺王聽說是黃鬼作祟,也不能袖手旁觀,命儺相馮異人到黃河邊上,馮異人生來魁偉,比常人高出一半,胳膊長腿長,大手大腳,故名異人,他從金頂寶殿附近挖出一口古棺,是其中的死人變成了黃鬼,全身白毛,屍血能傳屍瘟,正想抽腸驅邪,突然天地失色,黃河發了大水,有人見到一條大魚吞下黃鬼,連同金頂寶殿,一同陷進了被洪水沖開的沙洞,永不複見天日。」

我聽田慕青說到這裏,心想這還真是瞎爺說起過的地方,當年打神鞭楊方和軍閥屠黑虎也曾誤入那個大沙洞,即使是催老道那等人物,都說不出怪魚和金頂寶殿的來頭,往事如煙,前人也早已化為了塵土,我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我一分神,接下來的話沒有留意,又聽田慕青說下段碑文的內容,馮異人大難不死,從氾濫的洪水中逃命出來,一個人回豫西熊耳山,誰知洪水過後,方圓幾百裏內不見人畜,別說吃的糧食,草根樹皮都找不到,忍饑挨餓走了好久,說來也巧,途中看見地上有一大塊肉,白乎乎的長圓形,一碰好像還會動,他也不知那是什麼,以為是棲肉或太歲之類的東西,他那時餓紅了眼,餓到這個份上,別說太歲和棲肉,哪怕是人肉也敢吃,當下就把這塊肉給吃了。

馮異人撿了條命,回到村子裏根本沒提這件事,也沒人發現,可儺王換了一位又一位,村裏有人出生有人亡故,他卻不見老,轉眼過了幾十年,他還是那樣,沒老也沒死。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此事終於讓外人知道了,村民們都傳馮異人吃了靈肉,長生不死是將要成仙了,但這個人回來之後變得怪裏怪氣,每到搜儺驅鬼,他都躲得遠遠的,從不讓人看他的身後,村子裏還經常有人失蹤。

後來儺教長老發現,馮異人那一年在黃河邊吃了靈肉,但這塊肉根本不是什麼靈肉,而是土蜘蛛的卵,這種土蜘蛛僅有六足,不在五蟲之內,沒有它們咬不穿的東西,馮異人吃的肉卵,埋在黃河淤泥下不知已有幾多年月,它得了地脈中的龍氣將成大道,有靈有識,肉身不滅,號土龍子,據說它剛埋在黃河之時,黃河水還是清的,眾所周知,黃河水自古渾濁,誰見過黃河水是清的?它就見過,那得是多少年頭?土龍子天性嗜睡,不成想讓這場大洪水沖到外邊,昏昏沉沉還沒醒來,馮異人不知其故,誤當成太歲肉吃了,結果像受到詛咒一樣總也不死,那是因為土龍子元神要借他的形,馮異人腦袋後面長出另一張臉,巨口過腮,吃人血肉,村子裏失蹤的人都是讓它吃了。

我聽至此處,想起通天嶺中的土龍,卻和土龍子不一樣,據說那是一種通稱,蚯蚓也叫土龍。

田慕青又說下面的碑文,儺王趁土龍子昏睡不醒的機會,命手下拿住馮異人裂腹抽腸,怎知馮異人肚子裏生出許多土蜘蛛,當場咬死不少村民,土龍子冤魂不散,附在馮異人屍身上為祟,所過之處人畜無存,千古異底村的人們自知對付不了這個屍魔,隻好跪地膜拜,告稱壞了真君肉身,雖死莫贖,當以漢代玉柙金俑厚斂與玄宮山,儺教有幾件重寶,分別是鹿首步搖冠、獸首瑪瑙杯、伏虎陰陽枕,雲蛇紋玉帶、犀角金睛杖、神禽龜鈕銅鏡、越王掩日劍,其中鹿首步搖冠、雲蛇紋玉帶、神禽龜鈕鏡是女子使用之物,陰氣太重,所以用犀角金睛杖、越王掩日劍、伏虎陰陽枕、獸首瑪瑙杯陪葬,並且造廟上香,每年以烏牛白馬童男童女祭祀不絕,這才把馮異人的屍身裝殮進棺槨,埋進安放儺王屍骨的地宮,碑文最後是——「立碑於此,以告後人,勿絕祭祀,勿入地宮,唐永徽三年」。

厚臉皮聽得出了神,見田慕青不說了,問道:「可是夠離奇的,後來怎樣?」

田慕青說:「碑文到此為止,後面沒有了……」

我說:「總算知道正殿槨室裏埋的人是誰了,唐永徽三年,這麼看石碑是唐高宗在位時所立,應該是將土龍子……,我覺得馮異人吃過土龍子後已是行屍走肉,所以說是將土龍子的屍身埋進地宮之後不久,碑文到此完結,但這件事顯然沒完。」

厚臉皮道:「怕就怕沒個結局,這不是讓人著急嗎?」

我想了想,說道:「儺王一定在等待時機,要把地宮裏的陰魂送進村下祭祀坑,讓它有去無還,但是半道出了岔子,再往後我就無猜想不到了。」

田慕青告訴我和厚臉皮,她也許知道千古異底村後來發生了什麼。

此時我已見怪不怪,見她苦苦思索著,像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就說:「你也別急,想起來多少說多少。」

田慕青點點頭,她想了一陣,說道:「土龍子中了緩兵之計,挨到大唐天寶元年,又將有黑狗吃月的大破之刻,村子裏要舉行大儺送鬼的儀式,準備把陰魂不散的土龍子送進鬼方,可是洞儺送鬼的儀式很是兇險,如果稍有差錯,整個村子都會遭受滅頂之災,但是怕什麼來什麼,祭祀坑下通往鬼方的大門,隻在黑狗吃月那天夜裏才會出現,以前從沒出過事,天寶元年那次卻發生了意外,鬼方之門打開之後無法關閉,儺王萬般無奈,隻好讓所有人都帶上儺面具誦咒祈神,然後……」

我和厚臉皮一個在贔屭上,一個在贔屭下,瞪著眼等田慕青往下說。

田慕青說:「然後……然後的事情……我實在是想不起來……」

厚臉皮說:「你不能這樣啊,這不是急死人不償命嗎?」

我心想大儺送鬼儀式中發生了什麼意外?千古異底村下的大門打開了關不上,村民們在儺王帶領下做了什麼?這兩點極為重要,我妄加揣測,大唐天寶元年黑狗吃月那天夜裏,就是千古異底村沉到湖底的時刻,但實際上這個村子根本沒有被湖水淹沒,因為送鬼的儀式半道出了差錯,不僅不能把土龍子的陰魂送進鬼方,祭祀坑下的大門再也關不上了,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把千古異底村的男女老幼全搭上,好歹用村子堵住了入口,我們和黃佛爺那夥盜墓賊,是不知不覺走進了一個早已消失的村子。

先前夜宿草鞋嶺山館,我們曾見到三具帶著樹皮面具的幹屍,很可能當發生滅村之災時,這三個人離村子較遠,所以沉屍湖底,而千古異底村連同周邊的地方,早在大唐天寶元年掉進了鬼方,鬼方是不是指陰間?

我又想起黃佛爺等盜匪見到烏木悶香棺裏的女屍,臉上皆有錯愕之色,那是為什麼?這頭頂鹿首步搖冠腰束蛇紋寶帶的女屍又是何人?我莫名感到這女屍和田慕青有關,更關係到黑狗吃月那天夜裏發生的滅村之禍。

至於遼墓中有千古異底村壁畫,定是薩滿神女生前在噩夢中見到冤魂惡鬼,可我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我也受了這個詛咒。

我將這番念頭對田慕青和厚臉皮說了:「咱們不知哪條路走得通,唯有探明唐代天寶年間村中發生了什麼變故,然後再做理會。」

厚臉皮反倒放心了,至少鹿首步搖冠和銅鏡玉帶不會變成爛泥,他所擔心的是這個村子規模很大,一層層圍著玄宮山古墓,成千上萬的房屋,挨個進去找一遍可也不易。

我正想說話,隻覺村子方向有股屍臭傳來,離得這麼遠,也能感覺得到。

三人相顧失色,知道是地宮槨室裏的殭屍出來了。

我說:「馮異人的死屍被土龍子陰魂所附,千年前的儺教都對付不了它,咱們不能吃這個眼前虧,必須躲起來。」

厚臉皮問道:「往哪躲?退回儺廟?」

我尋思在原地打轉不是辦法,儺廟壁畫中的地圖有若幹黑線,像是千古異底村地底的暗道,在贔屭附近的草叢四下尋找,不遠處果然有個洞口,若非有意去找,倒是很難發現,可惜我沒注意地圖,想不起贔屭下邊可以通往什麼去處。

事出緊急,顧不得多想,我點起火把當先鑽進暗道,村子地底的暗道入口狹窄,裏面卻和墓道一樣寬闊,還散落著很多屍骨和刀劍,有爭鬥過的痕跡,村子裏好像發生過一場很激烈的廝殺。

村下地道蜿蜒曲折,錯綜複雜,有很多岔口走進去都是死路,我看暗道中的磚石花紋不同,兜圈子的死路是陰紋,可以走通的地方是陽紋,陰紋圖案是凹刻在磚上,陽紋圖案則是浮雕凸起,我們摸索出一些規律,隻撿磚面花紋凸起的暗道走,行至一處路口,兩邊的暗道皆有陽紋,都可以走,我一時無所適從,也不知該往哪邊走,想先往西邊的祭祀坑去,可走出不遠,發現這段暗道已被塌下的泥石堵死,過不去人,隻好原路回來走右側的路口,也沒走出多遠,面前出現一道光禿禿的石闆門,門中有轉軸,我在前邊推開石闆門,看到裏邊是間石室,四壁抹著白灰面,也有彩繪壁畫,牆下一具枯骨,旁邊放著幾口嵌銅木箱,裏面常年不通風,一大股子黴味,還有石階可以上行。

我以為這又是一間墓室,但很快意識到,已經走到千古異底村下面了,可能是村中一處大屋的地窨子,轉頭看到牆上的壁畫,心中不由得怦怦直跳。

厚臉皮跟著我進來,瞧見那壁畫也是「啊」地一聲,立刻將背上的大煙碟兒放下,伸著腦袋跟我一同看。

屋裏的壁畫有很多幅,看似互不相幹,我們先看到的壁畫當中,描繪著漢代帝王將金光燦然的鹿首步搖冠,賜給幾個頭帶山魈面具披甲持戈的儺將,天上是一輪明月,壁畫所繪,分明是鹿首步搖冠的來曆,民間傳說此冠是未央宮拜月所用,形似樹杈鹿角,每個杈上都有金葉子,後來下落不明,不知怎麼到了千古異底村,這麼一看是由皇帝賜給儺教。

再看下一幅壁畫,畫中是雲蛇紋玉帶,搜儺碑上記載的奇珍異寶,諸如犀角金睛杖、神禽龜鈕銅鏡、越王掩日劍、伏虎陰陽枕,分別佔據一幅壁畫。

我說:「此地多半是村子裏藏寶的密室,每件寶物都是大有來頭!」

厚臉皮趕忙去看那幾口木箱,發現裏面都是空的,奇道:「怎麼什麼都沒有?」

我說:「千古異底村的寶物咱們都見過了,除了神禽龜鈕銅鏡在儺廟中,其餘全部在地宮,這裏當然不會再有。」

厚臉皮說:「那你瞧瞧銅鏡和玉帶的壁畫,將來也好坐地起價。」

我看了一陣,從壁畫中得知,雲蛇紋玉帶是亂軍盜發前朝古塚所得,玉帶施以轉關,可屈可伸,寶帶合之成圓,有九蛇乘雲氣繞之,精湛巧妙讓人疑心是鬼神所為,似乎也不比鹿首步搖冠遜色。

此時大煙碟兒「嗯」了一聲,我們趕緊把他扶到木箱前倚住,隻見他有了幾分意識,臉似白紙,有氣無力的張了張口,這是失血多了口渴,我擰開水壺蓋子給他喝了兩口,大煙碟兒呻吟道:「哎喲……兄弟,哥哥剛才做了個人財兩空的夢,夢到掉進一個大洞裏,把屁股摔成了兩半……」

我勸大煙碟不要胡思亂想,屁股本來就是兩半的。

大煙碟兒聽到我說話,勉強睜開眼,茫然地說:「這是什麼地方?到家了?」

厚臉皮說:「哪到家了,你倆眼一閉是鬆快了,我都背著你走了一天了。」

大煙碟兒吃驚地看看周圍,一側頭看見牆下那堆枯骨,嚇得倆眼一翻,再次暈死過去。

別看大煙碟兒嘴碎,我常說他是老婆嘴,叨叨起來沒完,但跟我是過命的交情,我見他此刻雖然昏死,卻隻是一時受驚,好在還有意識,心裏踏實了不少,可是看田慕青又累又怕,就讓她先在這歇口氣,隻要土龍子沒追來,這地方就算安全。

厚臉皮想搬開那具枯骨,這人死在這也有上千年了,身穿長袍,樹皮面具掉在一旁,身後背著一口青銅古劍,厚臉皮碰到那枯骨,銅劍噹啷落在地上,其聲冷浸人心。

我拾劍在手,發覺份量沉甸甸的,讓田慕青將火把照過來,從鯊魚皮鞘中抽出銅劍,就看劍身不長,但毫無鏽斑,佈滿了菱形暗紋,均勻瑰麗,鑄有鳥篆銘文,刃口鋒利,土龍子棺槨中有越王掩日劍,相傳是春秋戰國越王八劍之一,落到千古異底村,成了鎮教之寶,然而我們拾到的這柄古劍,雖說不及掩日,也不是非尋常的青銅劍可以相比。

我尋思獵槍彈藥所剩無幾,銅劍正可帶著防身,當下裝回鯊魚皮鞘,讓田慕青背在身後。

田慕青捆劍之時,我瞥眼看到伏虎陰陽枕的壁畫,土龍子在棺槨中身穿玉柙,頭下是伏虎陰陽枕,心裏打了個凸,想起遼墓中也有這樣的玉枕。

我手忙腳亂地站起身,舉著火把仔細端詳壁畫,發現那伏虎陰陽枕是一對,厚臉皮和田慕青跟我說話,我全沒聽到,在壁畫前怔怔地看了半晌,按照壁畫中描繪的內容,伏虎陰陽枕一陰一陽,是西漢時的寶物,兩個人在不同的地方,分別枕著一個枕頭睡覺,可以魂魄相見,其中一個枕頭在千古異底村土龍子的棺槨中,另一個也許是後來被人從千古異底村帶到了外邊,也許從來沒到過千古異底村,總之是落在了遼國,薩滿神女頭枕獸形陰陽枕而眠,當然會在噩夢裏見到土龍子的冤魂,遼墓壁畫中的黑色漩渦,根本不是天狼吃月,以前都是我先入為主想錯了,如今再想,天狼和黑色漩渦是分開的,如果是天狼吃月,總該接觸到才是,而壁畫描繪的情形,分明是掉進鬼方的村子。

當時我和張巨娃、索妮兒進了遼墓,我一頭撞在契丹女屍所躺的玉枕上,所以也在噩夢到了陰魂不散的土龍子,薩滿神女莽古是通靈之人,她生前能看出噩夢中的千古異底村,而我隻能見到土龍子的冤魂厲鬼,至於伏虎陰陽枕為何能讓人做同樣的夢,我想也該有個緣由,卻不是我的見識所及。

厚臉皮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你又看到鬼了?怎麼倆眼發直地盯著壁畫看個沒完?」

我回過神來,才發覺握著火把的手心裏全是冷汗,說道:「怕是惹下大禍了!」

厚臉皮和田慕青聽不明白,問我何出此言,惹下了什麼大禍?

我說:「土龍子的冤魂附在馮異人死屍上,躺在棺槨裏千年未動,一定是與伏虎陰陽枕有關,咱們盜墓取寶不要緊,卻驚動了棺槨中的土龍子,將它從地宮中引了出來。」

厚臉皮說:「你我隻是揭開玉棺看了幾眼,又沒伸手,是黃佛爺那個傻鳥賊膽包天,不由分說,上來就拽殭屍懷中的金杖,換了我在那躺著,我也得跟他急啊。」

我說:「誰驚動土龍子已無關緊要,村子堵住鬼方古國上千年了,我怕土龍子出來會讓這裏的形勢發生改變,那樣一來,有可能玉石俱焚,因此不可耽擱,越早逃出去越好。」

厚臉皮說:「誰不想趕緊出去誰死丈母娘,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往哪走才能出去?」

我說:「咱們忍饑挨餓,擔著驚受著怕,如此亂走亂撞,確實撐不了多久,但也不能再跟這湯兒泡飯了……」我抬眼看到上行的石階,心想不知那是個什麼去處,既然下面是藏寶之地,上邊也該是個重要所在,我暗想隻好行一步是一步了,先上去看看再說,即便前頭是萬丈深淵,那也得閉著眼往下跳了。

我踏著台階上行,推開頭頂的石闆,出去是一座殿堂般的大宅,分為前後幾進,廊道深邃,幽暗壓抑,應當是村子裏規模最大的建築,但木櫞陳舊,簷角崩塌,已不複當年朱門碧瓦的華麗氣象,在霧中看來,分外陰森可怖,殿堂中有金童玉女水火侍者的彩色壁畫,抹去塵土,色彩鮮明,呼之欲出。

我知道這牆壁用了粘性很強的紅膠泥土,變幹後堅硬如石,經久不裂,又用膠礬水刷在上邊,用雞蛋清配製大白粉塗刷,把牆刷白了在用棉布反複擦抹,直至擦出光澤,以石色描繪彩畫,所以色彩豔麗,千年不變,殿堂至今也沒有倒塌,我發覺村子裏的屍臭越來越重,但一片死寂,聽不到半點動靜,便將其餘三人逐一接上。

厚臉皮看看四周,問我:「這是個什麼地方?」

田慕青還記得廟堂地圖上的標記,此地是儺王殿,位置在村子西側,坐東朝西,下一步要去祭祀坑,那是舉行大儺送鬼之處,到了祭祀坑,也許能夠得知黑狗吃月那天夜裏出了什麼意外,為何沒把土龍子的冤魂送進鬼方古國。

厚臉皮想到土龍子屍變的模樣,也是發怵,張羅著快走。

我讓眾人放輕腳步,又擔心暴露目標,熄滅了火把,打著手電筒往前儺王殿外走,走到殿門前,忽聽一聲歎息,一聽就是個女子,聲音柔軟動聽,我聽到不覺心中一蕩,將手電筒照過去,就見殿門外探出一張美女的臉,那女子雲鬢高挽,膚如凝脂,面若桃花,眉目含情,身子躲在門口,正側著頭往殿中看,對著我嫣然一笑。

我見那美女一笑,竟覺得渾身發酥,好像魂兒都掉了,田慕青的容貌雖也明豔清麗,又哪有這股騷勁兒,完全沒意識到,村子裏除了我們之外,再也沒有半個活人。

那女子笑了一笑,縮身到殿門後步見了。

厚臉皮也看傻了眼,對我說:「你瞧見沒有,肩膀光溜溜的,好像沒穿衣服?」

我倒沒瞧見肩膀,可要真是光著身子,那也太黃了,這姑娘不冷嗎?

厚臉皮放下大煙碟兒,倆眼直勾勾地說:「我得瞧瞧去,不像話這個。」

田慕青大駭,攔住說道:「你們別去,這裏怎麼會有人!」

我說:「肯定是人,那女子讓手電筒照到,依稀有個影子,衣衫無縫為仙,燈下無影才是鬼。」

厚臉皮對田慕青說:「看來跟咱們一樣,也是困在村子裏出不去的人,你怕她,她還怕你呢,這不是把人家嚇跑了嗎?」

說話時,女子又從儺王殿外探頭進來,這次我們都看清楚可,分明是個美人,明眸皓齒,眼波流動,張了張櫻桃小口,似乎有話要說,隨即「咯咯」一笑,又躲到了殿門之後。

我和厚臉皮搶步上前,想到那女子身前看個究竟,我心裏也覺得有些不對,卻不顧田慕青的攔阻,身不由己的走到殿外。

儺王殿是座大宅,正殿在最裏邊,由於村子圍著玄宮山古墓,所以此宅坐東朝西,出了朝正對西方的殿門,兩邊有廊道,我往門後一看,就見那女子就站在霧中,可還是隻能看見頭部,似笑非笑地盯著我。

我又往前走了兩步,用手電筒照過去,立時吃了一驚,那女子美貌無比的頭下,竟然沒有身子,好像僅有一顆人頭懸在半空。

我和厚臉皮吃驚不小,卻說不上怕,這女子的人頭實在太美,一臉嬌滴滴的媚態,看來咬不了人,又有什麼好怕的?

厚臉皮伸出手,想在這女子臉上掐一下,那人頭立刻往後躲開,我們跟上去幾步,要看看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誰知那女子的頭忽然接近,此刻才看出並非隻有人頭,不過脖子很長,在霧中半隱半現,也看不到身子在哪,臉上帶著媚惑的笑,我和厚臉皮意亂神迷,不由自主地跟著女子的人頭往霧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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